老家茶陵有喝芝麻茶的习俗,最盛行的是严塘、尧水一带。
孩提时代,因为当地的这一习俗,我们小孩子也跟着大人沾光。母亲喝茶,我们就可以吃到不同人家的土特产。农村的女主人,隔三差五的,早餐后出门干活前,总是在煤炉上置上一把铝茶壶,放入葵、生姜、盐,就那样一直用小火煨着。等到手里的活做得差不多了,回到家时,刚好茶壶里的水也咕噜咕噜地翻开了。摆上碗,碗内放入些黑芝麻,细嫩的粗茶叶,把茶壶里的水倒进去,再拿出农家特有的土特产当茶食,简简单单一碗芝麻茶就泡好了。我们这喝芝麻茶,很少挨家挨户去请,只要往晒谷坪上一站,扯开嗓门吆喝一声:“恰开水喽——快点来恰开水喽——。”但凡在家的女主人听见了,都会放下手中的活儿款款而来。
按这里的习惯,喝芝麻茶是女主人的事,男人是极少喝的。一个姑娘出嫁后,最先待客的礼数莫过于烧芝麻茶了。茶桌上见人品,茶桌上议事,茶桌上处理一切人际关系。倘若能烧得一手好茶,那定是会被广泛称赞的。
早期的芝麻茶,热情而真实,用料并不考究,夹杂着山村农家的一些世俗人情。
临近中午的时间段,女人们有些闲余的时间,烧上茶,唠嗑一下农事、地里农作物的长势,情到深处时,摞上一捆青菜就给近邻带回家去。劳累了一上午,借着喝芝麻茶的时间,刚好可以让人消除一些疲劳。值得一提的是,即使那时生活再忙,这喝芝麻茶的事却从不落下。它成了农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头等大事。每逢瞧见母亲的茶烧好了,趁她泡茶的那会,我总能自告奋勇地充当她的跑腿小二。快速地去到左邻右舍喊人来喝茶,或是在晒谷坪上站定了,扯着嗓子喊那些女主人。
这时的芝麻茶,茶食是农家地里自己种的红薯与落花生。体面的时候,还能有街上买来的葵花籽。
红薯做成的红薯片,一般是从漆黑的沙子里炒出来的。铁锅烧红,把小颗粒的沙子倒进锅内,不停地翻炒,等到沙粒又干又烫,再把红薯片放进去。慢慢地,红薯片就会在沙粒中变软、变色、最后变成熟食。从铁锅中捏上一块,咬一下,那嘎嘣脆的滋味至今还回味无穷。有时,拿到红薯片上还粘有沙粒的,用手扒拉几下,手指一弹,吹吹尘埃再放入嘴去。而若是没看见沙粒的那种呢,不小心咬上了,即使不嘣牙也会捂着半边疼痛的牙床叫上一阵子。偶尔,也可以得到油炸的红薯片,与从沙粒中炒出来的红薯片相比。这种油炸的香、脆、靓。简直像个欧洲贵族中的小姐,油光满面,还总是那么耐看,好看。因为费油,油炸的一般不多见。
自家地里种的落花生呢,有水煮的、沙子炒的、柴火煨的,多种吃法。我最喜欢吃母亲用柴火煨的花生。她把晒干的花生倒在地板上,用铁铲从灶火洞里取很多滚烫的炭灰盖在花生上面,为防止烧焦,其间得用树枝不停地翻炒,等到花生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时,又得快速地从滚烫的灰尘中将花生扒出来,再放入旁边的漏筛中,直至将花生壳表面的灰尘筛得干干净净,才装入果盘端上桌。
再说茶叶,只要选用市面上比较嫩的、大片叶子的那种就可以。这种茶叶不贵,农村赶集时常见的那种。要是选的又细又嫩的茶叶呢,泡出来的芝麻茶略带涩味,反而失去了芝麻茶原有的灵魂。喝芝麻茶就得选这种大片的、粗俗点的,味道不太浓烈,搭配茶水里的其他材料真是恰到好处。喝的时候,用一根筷子在碗里扒到一边,翻到另一边,再扒回来又翻到这一边,一边扒拉着一边唠嗑着。躲在茶叶片子下农家自己种的黑芝麻,经过茶水的浸泡,肥肥润润的,吃进嘴里,牙齿一咬,滋啦滋啦地响,好吃又解压。
人在异乡,就会有一种叫乡愁的情感时不时地涌上心头。离家越远、越久,这种滋味就越浓。等到想家的情感堆积太满又无法再装入时,就会匆匆地收拾行囊往家赶。每次,母亲总是会泡好一桌芝麻茶等着,我看着就满心欢喜。
几年前回老家,再喝芝麻茶,发现了一些变化。
芝麻还是原来的芝麻,程序也还是原来的程序。只是,茶碗内与芝麻搭配的其他材料变多了、变杂了;茶食变多了;用来吃茶的筷子,也被一枚闪闪的勺子代替。吃的时候,那桌子还得用手转动,否则对面的茶食就算想吃也拿不到。那些记忆中的土零食,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围着桌子喝茶的妇道人家,也变了样,可讲究了。把碗内第一遍的茶水轻轻地溢出,主人家就提着茶壶赶忙上前,心领神会地再次满上,然后才开始喝。我呢,还是七八岁时喝茶的样子,端上就喝,并没有那么多讲究。
等到自己成家了,谈不上哪种原因,我竟然非常刻意地去学着烧芝麻茶。仿似是按压住自己内心的感伤,回想曾经的老家;又像是责无旁贷地想减轻侄女的忧虑;还更像是延续传统的习俗。泡上几碗,满心欢喜地招呼着孩子们试试味道。
想家的时候,我偶尔会烧芝麻茶。在现实里,寻找记忆中的味道,回忆我的老家,我的亲人还有一些逐渐遗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