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肾

李晓

我固执地认为，人与人的来往，往往第一眼就决定了彼此的气场是否相投。

我与宋哥的第一次交往，是在一群男人相聚的酒桌上。那天，一群男人在酒桌上演绎了人生百态：有叽叽咕咕着耳语谈生意业务的，有搂搂抱抱着称兄道弟发誓一辈子把友谊维护下去的，有喝到高潮手舞足蹈的，也有妙语连珠劝别人一杯一杯喝下去而自己偷偷把酒倒到地上的。只有宋哥，一个人默默吞下一杯又一杯酒，我感觉他的喉咙似漏斗。我感觉宋哥这人可交，于是坐到他身边，陪他喝酒。

那天晚上喝酒的男人们散去后，我陪宋哥走了好长一段路。城市的夜色已经阑珊了，宋哥在一棵披挂着长长胡须的榕树下跟我道别说，你回家休息吧，好好睡一觉。

我与宋哥就这样一路交往了下来，轻轻松松，毫无障碍，能量互补。

宋哥总是笑眯眯的样子，我很少见到他急。宋哥脑门儿宽，眉宇宽，脸盘宽，我感觉他心胸也豁达。

宋哥是一个家务男人，几乎天天上菜市场，打酱油买盐巴，买葱蒜蔬菜瓜果，在厨房哼着小调给妻子做饭菜。妻子是一家企业的副总，不喜欢应酬，回家吃饭总要提前跟丈夫打声招呼。这么多年了，宋哥熟悉妻子的脚步声，往往前脚刚到家门，门就被宋哥吱嘎一声打开了。

3年前，宋哥的儿子研究生毕业后，在省城一家大型企业工作。 宋哥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情，就是这个宝贝儿子。儿子身材高高大大，继承了爸爸妈妈的优点，就是稍微内向了一点。

2年前的一天，儿子回家说，嗓子总爱发炎，尿也少了，总感觉憋着。宋哥起初也没介意，就去药店买了治疗嗓子炎症的药物让儿子吃。但几天后，儿子的病更严重了，浑身无力，面部浮肿，垂着两个乌青的大眼袋。

妻子请了假，和宋哥陪儿子去医院检查。那真是一个天塌地陷的日子，医生也急着埋怨说，怎么不早来啊，尿毒症……

宋哥摇摇晃晃从医院出来，居然忘了还在医院走廊椅子上坐着的儿子。哗啦哗啦哗啦，宋哥恍惚感到，医院里的窗玻璃，都碎了一地。

妻子抓住宋哥的手，求他：“老宋，你可不要先倒下了！”宋哥稳住身子，点点头，泪水还是一下焖了出来。

宋哥跑到老家祖坟前去烧香磕头：“祖宗，拿我的命，去换儿子的一条命吧！”

苍老憔悴，有时是一夜之间发生的。宋哥忽生白发，是夏天到来的一场雪。宋哥慢悠悠的性格，也是一夜之间转变的，他急性子了。怎么不急，那是和悬在儿子头顶上张牙舞爪的死神拼了老命赛跑。

儿子开始了每周一次的透析，那是宋哥和妻子撕心裂肺的过程。

儿子虚弱之极，气喘，上医院3楼也感觉吃力了，宋哥就背着儿子上楼。儿子的瘫软身体如烂泥一样耷在爸爸背上，但还是热乎乎的。宋哥想，儿啊，只要能够这样背上你一辈子，我也愿意。

儿子伏在家里23层楼的阳台上，眼神有些迷茫。宋哥感觉有些不妙，他站到儿子旁边，笑眯眯地说，好好活下去，你是我们的儿。儿子一下背转身去。

有天，儿子趴在阳台上对爸爸说了一句话：“爸爸，我对你保证，我不会去死……”

宋哥轻轻地拥抱了儿子，说：“对头，这才是我们的乖儿子！”

宋哥儿子的病，需要肾移植。但配型合适的肾源，医院回复说，太难等到了。

妻子小声说，老宋，看看我俩的肾合不合适，就给儿子送一个，是我俩把儿子的命带到世上来的，我们得为他的命一直负责下去。

宋哥的身子，还是抖了抖。

妻子哭着问他，怎么，你连一个肾，也舍不得？

宋哥倒头就睡，当然没睡着。第二天一大早，宋哥早早叫上妻子去医院检查，看自己和妻子的肾哪个适合儿子。他站在医院墙外许愿，老天长眼，把自己的一个肾好好地送给儿子。

一检查，宋哥的肾，和儿子完全配型。

得知爸爸要把一个肾送给自己，儿子拉住爸爸的手说，爸爸，我不要，那是你的肾，真的不要了。老宋大声对儿子说，什么你的我的，我的不是你的吗？

妈妈开导儿子，爸爸送了你一个肾，没啥影响。儿子终于被妈妈说服了。他说，爸爸，谢谢你，我要对得起你给我的肾。

手术很成功，宋哥从手术室推出来，当时满面发青，但4天后就恢复出院了。老天也真是长了眼，面色苍白的儿子，在得到爸爸的肾以后，造血功能很快起了作用，脸上有了红润，心情也阳光了起来。

儿子还要终身服用抗排异的药物，他同爸爸手拉手拉钩说，我要做你一辈子的儿子。宋哥对我说，他这一辈子，送给儿子最大的礼物，就是给了他一个肾。肾，是宋哥的左肾，是一个爸爸，再次送上的生命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