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一声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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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元亮

    我出生不久,父母亲就为我求拜一位乞丐为寄爷(编者注:父亲或母亲的兄弟姐妹,或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叔伯姑婶长辈)。

    寄爷他五十出头,个子矮小,一头枯黄的乱发,沧桑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忧伤。常年穿一身破烂不堪的沾满油渍的衣服,连裤脚边都有些长短不一。他一手拿着一根竹拐棍。一手拿着一只破旧的土碗。肩上背着一只装米的袋子和一缕用线系着的红色布条。每条红布条都用墨笔记载着他的一名寄崽的姓名及生辰。

    寄爷他自幼父母双亡,孤身一人,以乞讨为生。大约每隔半个月他会来我们这些寄崽家中一趟。每次来到我家时,他坐在我家门槛的一端,一手伸出那只装饭的土碗,母亲就会给装上一碗米饭,夹上一些菜。临走时给他量上半升米。每次看到这种情景时,我真的有些埋怨我的母亲。我想我们连自己都吃不饱,怎么给了他饭吃,还给他米呢?

    那时候我真的有些不理解我的父母亲为什么要找一位要饭的成为我的寄爷。后来才知道原来我是一个早产儿,生下来体质特别虚弱。父母亲认为人的生命越贱越易成活。以求乞丐为生的人常常风步露宿,仍能顽强生存,让孩子拜求乞丐者为寄爷,将会像他的寄爷一样,具有顽强的生命力,不会感受疾病困扰。

    可见我的父母亲是何等地用心良苦啊!

    其实,我是十分歧视我的寄爷的,总是瞧不起他,从骨子里不愿意接纳一位要饭的成为我的寄爷。我也从未叫过一声寄爷。

    可我的寄爷则不然,他明明晓得我是十分讨厌他的,但仍然将我视为他的寄崽。每当看到我时,脸上总是露出微微的笑意。

    寄爷每次来到我们这些寄崽家时,总会送给我们每个寄崽一只米斋(一种用大米制作的食品),唯有我每次都会得到两只。米斋做得精致、美观。听母亲说是他请人帮他做的。母亲常说我们这些寄崽如若吃了寄爷的米斋将来个个都会长命百岁的。可我就是不吃,总觉得脏兮兮的,让人恶心。

    有一次母亲将寄爷送来的米斋收藏两天后重新蒸一次,谎说是我的一位舅母送来的。我吃后感觉这米斋真的清香、甘甜。事后母亲告诉我,其实就是我寄爷送来的那两只米斋。从那以后,寄爷送来的米斋我就视为正常的食品了。

    一次,寄爷来到我们这个村里,有几个顽皮的小孩围着他,有的朝他身上吐痰,有的朝他身上扔石头,故意捉弄他。我回家后将整个过程讲给我的父亲听。父亲听了沉默片刻后教导我说:“寄爷是有尊严的。我们应该怜惜他。我们家虽然也穷,他来了要给他饭吃,分他一些米。如果大家都能这样做,他就能生存下去了。”

    父亲的这番话让我刻骨铭心。

    又是一次,我的寄爷再次来到我们村里,还是那几个顽皮鬼用同样的形式在捉弄他,被我发现后,我立即接过寄爷手中的拐棍,站在寄爷的身前,用身子挡住他,并示意要用拐棍追打他们,他们见状后吓得一个个灰溜溜地跑了。

    不知咋的,也许是缘分吧,寄爷他特别疼爱我。

    有一回,我可能是感冒了,我躺在床上持续两天高热不退。寄爷来了,他心事重重地坐在我家门口。整天不吃不喝。待我热退下来,他那憔悴的脸上才露出了笑意。随后他将装在碗中的饭菜吃完。这时已是夜色浓浓,室外一团漆黑,夜空一片寂静,他孤身一人行走在回家的乡村小路上。

    我7岁那年开始上学。寄爷照常大约每隔半个月左右会到家来看我。他还会带着一些如皮枪、陀螺、写字本、铅笔一类的小礼品送给我。有几次我放学回家很晚,他会一直在我家门口等我。在待他回家的时候,我也会跟在后面送他一程。

    1958年,全国各地陆续成立了公共食堂。从那时起,我就很少见到寄爷了。

    我有些思念他。

    次年,一场自然灾害迅猛来临,饥荒席卷大江南北,苦日子开始了。由于生活拮据,我不得不辍学。

    一天,肚子饿得实在不行,家里已找不到半点充饥的食品。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了我的寄爷,想起他那清香甘甜的米斋。我问父亲:“寄爷呢?他怎么很久没有来过呢?”

    父亲久久不言,随后用十分低沉的语气告诉我他走了。

    “他到哪里去了?”我又问父亲。

    母亲接着说他饿死了。

    我很震惊,很悲痛。我要立即找回我的寄爷。我一个劲儿登上家对面那座高高的山峰上。没有哭泣,只是傻乎乎地朝着我的寄爷居住的那个方向眺望着,望了许久……

    当天晚上他来了。在梦中,我的寄爷风尘仆仆地朝我走来。我飞也似的扑在他的跟前,依偎在他的身旁,双手紧紧地抱着他,情不自禁地惊呼着:“寄爷”。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永远的一声呼喊着我的寄爷。他并没有回应我的呼声。只是双手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手指不停地梳理我头上乱发。我抬头望着他。这时的寄爷发须修整得一丝不乱,面带着开心的微笑,身着一身半新旧的中山装,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昔日的那根拐棍不见了,那只要饭的土碗不见了,那只装米的袋子也不见了,他没有给我带来那可口的米斋。可是,那缕用苏线系着的红色布条仍然背在肩上。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写字本和一支铅笔送给我,并嘱咐我待日子好转后要继续读书。

    他走了,走得无影无踪。几十年时光一晃而逝,我的寄爷有时仍在我的心中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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