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一大白

王亚

“酒已上桌，速来。”

年杪，聂鑫森与叶之蓁两位先生约了给我团年，电话催时，直有古人招酒之风。甫一落座，一瓶酒，三人分了。便聊生活、文学，也谈人事，聊得尽兴就各自浮一大白。临走时，脚下已虚浮，笑却掩不住了，冲谁都笑。

李易安只饮“三杯两盏淡酒”，我这酒得赶上武松那十八碗了吧？他提了哨棒大步流星进店，冲柜上喊一句：主人家，快把酒来吃！就着熟牛肉饮下十八碗酒。他那十八碗也是淡酒，可一碗倾尽，我这酒只合浮一大白。

读到一本好书，也该“浮一大白”。

《虞初新志》里有篇《补张灵崔莹合传》，写张灵夜读《刘伶传》，书案上搁着酒盅，边读边屡屡叫绝，高兴起来就浮一大白。刘伶是酒鬼，世人皆知。张灵以《刘伶传》佐酒，必有读传记而遇知音之感。

同样好酒的苏舜钦与张良也有隔世的“交情”，他用以佐酒的是《汉书·留侯传》。张良雇的刺客用大铁锤击秦始皇，却未能击中，他拍案大叹可惜，便执杯浮一大白。至张良遇刘邦，又拍案感叹良臣遇明主，再浮一大白。

读一本好书，遇一个妙人，的确值得拍案击节浮一大白。譬如读东坡、陶庵、黄裳、汪曾祺……读得高兴了，足可以踅摸出一壶酒，拉了他们铺毡对坐，畅快同饮。这才与他们的适意更相合，有味道而不过于粗犷，疏朗又不脱人烟气。“把酒问青天”时浮一大白，“独往湖心亭看雪”时浮一大白，小英子对明海说要给他当老婆时，也得浮一大白。为着这些佐酒“佳肴”，再隔着千古阴阳，酹一觞酒，长揖以谢。

要说佐酒最佳，我私心认为得推元曲，它们是油盐酱醋都搁了的家常菜。

早前几个友人小聚，一位仁兄新失恋，咂一口酒叹一声气。我见他相思苦状，想起乔吉一首曲，一时抚掌大笑，口中酒也呛出来。

搅柔肠离恨病相兼，重聚首佳期卦怎占？豫章城开了座相思店。闷勾肆儿逐日添，愁行货顿塌在眉尖。税钱比茶船上欠，斤两去等秤上掂，吃紧的历册般拘钤。

眼前这位可不是开了一座相思的店？就着这首相思曲，众人又多多地喝了好些酒。

元曲同酒都是抛开了许多拘系的清嘉，可在繁华俗世率性而行。或招三五好友，或往村头巷里寻一二老叟，你出个豆腐，他出只鸡，小菜么，就往地头上择一些。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高谈阔论放肆笑，闲快活。有关汉卿《四块玉·闲适》的意味了。

老关这首小令都是最为拙朴乡土的语言，意蕴又实在不俗。旧酒新醅的随意，手捧老瓦盆的惬意，闲来无事吟和的雅意，出鸡鹅凑份子的快意，尽是笃定泰然的闲适。单单这份笃定，都足可以浮一大白。老关小令是正宗湘菜，色味俱全，还香辣辣的。

湘菜自然宜酒，云南的菜肴也上佳。云味向来奇谲多姿，亮烈又质朴。过桥米线汽锅鸡大理的饵块宣威火腿，关键每到雨季还有鲜掉舌头的各种野菌。对了，还有一样石屏豆腐，小小的一块，烤得又香又辣。

石屏是小城，男人们每日闲时都聚在小巷子里的烤豆腐店，喝酒吃豆腐扯闲谈。我去石屏时，也钻进小店同他们凑了一桌，一口酒一口石屏豆腐。石屏豆腐当真是佐酒好食，那天喝的是包谷酒。

那就揣一壶酒走人生吧。广结天下簪缨士族、山林野士、青衿书生，乃至贩夫走卒、烟花女子，在市井江湖、勾栏瓦肆，高兴了浮一大白，不高兴了，仍浮一大白。这仍旧是酒的妙处，能与古为徒，也随遇随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