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救者为何“不感谢”“不付救援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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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5月15日,谢如祥在珠峰C2营地附近拍摄。据央视新闻

    记者/吴丽玮

    实习记者/夏杰艺

    一个看似激进的登山者,在登顶下撤过程中失去了夏尔巴的协助,差一点丢掉性命,又在一个人都无法自保的海拔高度上,被两个登山者以放弃登顶的方式救了回来,这本身就已经很不寻常了。但事情发展的后续,则以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在网络上发酵。

    1.一次“激进”的登山挑战

    卢卢(化名)是5月6日从加德满都坐直升机飞到珠峰大本营的,到她5月18日上午10点多登顶珠峰,一共只用了13天时间,速度快到令圈里人咂舌。“这种客户也敢接?”一位登山公司负责人向本刊评价道。

    一般的珠峰登山周期大概在40天左右。从加德满都到卢卡拉,再从卢卡拉开始大约七八天的EBC线路徒步,到达大本营后,进行在罗布切、昆布冰川上的攀冰等拉练项目,接着登山者会在大本营调整放松,有些人还会回到南池等低海拔地区充分休息,领队再根据提前购买的高山天气预报服务,为团队登山时间做出准确的安排。登山正式开始后,队员们需要先穿越珠峰南坡死亡率最高的昆布冰川,用三天左右的时间依次到达海拔在6000-7900米之间的C1、C2、C3、C4营地,最后从C4出发,花大约10-12小时,在夜色中冲顶珠峰。接着再原路下撤,直至回到加德满都。

    当50岁的卢卢咨询凯途高山公司的领队罗彪,是否可以在20天之内完成登顶和下撤,罗彪觉得还是可行的。“卢卢在国企工作,公司有要求,出境只给20天假。”罗彪告诉本刊,所以他制定了计划,让卢卢五一假期时在国内爬海拔6178米的玉珠峰做适应性训练,替代其他队员在大本营进行的拉练,紧接着飞到尼泊尔,从珠峰大本营直接开始攀登。卢卢经过了C1,在C2待了四天,等待夏尔巴筑路队架设绳索,将登山线路修通,“今年天气不好,5月13号才修通路。”罗彪向本刊回忆道,“那时卢卢已经在C2等了四天了,长时间在6000米以上人是不舒服的,所以我让她跟另一支队伍一起走,比我们大部队早两天出发。”

    如果不是因为卢卢在登顶下撤过程中遇到了危险,被湖南登山队的范江涛和谢如祥搭救,最终捡回了一条命,又在这次风波之后,被曝出“忘恩负义,不愿感谢,不愿支付救援费用”的负面新闻,这或许就是一个不被人注意到的珠峰极限挑战。

    今年1月初,卢卢参加了湖南登山队在双桥沟组织的集训,这是为5月份的登珠峰计划所做的准备。跟卢卢很熟悉的谢如祥告诉本刊,卢卢本来是要跟着湖南登山队一起登珠峰的。她和范江涛、谢如祥都是2020年成立的湖南登山队的队员,范江涛是领队,谢如祥是北大山鹰社元老级成员,在湖南登山圈里很有名望,卢卢则是湖南数一数二的越野跑高手,“一共选拔出十几个队员,她比我们所有人的体能都好得多。”谢如祥说,这支由省体育局牵头成立的登山队是个半民间的组织,队里有一些资金组织日常的集训,但真正的登山项目都是队员自己掏钱支付的,未来他们希望能以登山队的名义完成“7+2”(攀登七大洲最高峰+徒步南北两极点)的大目标。

    但卢卢的工作单位确实不批准她40天的假期。 “开始是分公司不同意,我帮她开了登山队的证明信,还托人找到她公司的领导,好不容易批了,结果报到总公司那边又不批准。”谢如祥回忆道,卢卢对登山和户外是非常痴迷的,“训练时非常专注,跟别人聊技术还可以,但一起吃饭什么的,话就很少,也不聊八卦。”在得不到公司批假的情况下,她只能选择退出挑战。但谢如祥万万没想到,自己刚从C4营地出发不久,遇上了比他早半小时出发的范江涛,“他喊了一声‘祥哥’,然后就哇地一声哭了。”谢如祥的心咯噔一下,以为是湖南队队员遇险了,没想到,是他压根不知道来登山的卢卢出事了。

    2.

    夏尔巴的“抛弃”和救援

    范江涛发现卢卢的时候,是5月18日晚上八点半,距离卢卢登顶成功过去了差不多10个小时,海拔大约是 8450米。通常情况下,登山者从珠峰顶下撤400米大概需要2-3个小时,卢卢花了三倍多的时间,显然是不正常的。

    范江涛告诉本刊,他看到一个穿着橙色羽绒连体服的登山者独自卧躺在登山绳索的右边,垂着头,额前的头发上都是冰雪,身上下降器的锁扣还挂在绳上。穿这种款式的连体服大概率是中国登山者,范江涛发现她左手手套不见了,暴露在高寒空气中,皮肤冻得发黑,整个身体都在颤抖,通过辨认她胸前的姓名牌,范江涛惊讶地发现,居然是他们同队的卢卢。“夏尔巴催促我快走。”范江涛向本刊回忆道。登山界有句挂在嘴边上的话,“8000米上无道德”,意思是在这种氧气含量只有海平面27%的极端环境里,连拧矿泉水瓶盖都困难,更不可能去救人了。范江涛说,他向前走了二十米,情绪变得激动。当天下午他出发前,刚得知同一登山公司的贵州山友陈学斌遇难的消息,他没法接受自己见死不救,于是又带着夏尔巴回来了。

    范江涛发现卢卢的位置是珠峰的黄带上沿,是一个混合着冰雪和岩石的极度陡峭的地带。尼泊尔政府规定,从珠峰南坡攀登珠峰的登山者需要按照1:1的比例,聘请具有高山向导资质的夏尔巴协作,共同完成登山挑战。夏尔巴协作的任务不但是替客户背睡袋、帐篷、氧气和水,更是要在高海拔地区尽力保障客户的安全。范江涛发现卢卢时,她的夏尔巴协作不见人影,她的氧气也吸完了,体力不支陷入困境。

    卢卢的公司领队罗彪告诉本刊,在山上的每时每刻,夏尔巴都应该跟随客户左右,因为8000米以上随时都可能出现意外。“我问了卢卢,为什么她的夏尔巴不在身边。她说是夏尔巴给她比手势,要先到C4营地去烧水,她在语言不通、体力不支的情况下,也只能同意了。夏尔巴走后,她发现自己的主锁卡在路线绳上,动不了了。”实际上,卢卢遇险的位置距离海拔约7900米的C4营地还有大约500米距离,下撤下去还需要几个小时。“我们承认夏尔巴这么做是有问题的。”罗彪说。

    范江涛把自己的一瓶氧气给了卢卢,他和他的夏尔巴协作一左一右扶着她,沿着绳索下撤。根据范江涛拍摄的视频,卢卢当时整个人的身体耷拉着,但腿还在跟着他们的步伐节奏无意识地挪动。下撤一个多小时后,卢卢彻底晕了过去,完全倒在地上。范江涛就只好下撤继续寻找救援,遇到了同队的谢如祥。

    “晚上没带风镜,能看到她的整个脸,就剩两口气了。”谢如祥和他的夏尔巴找到卢卢后,给她喂了热水,“她很虚弱,但是水能喝得下去,几下就喝完了,我相信她还救得活。”谢如祥毫不犹豫,告诉自己的夏尔巴,不往上爬了,要救人,“我用英语跟夏尔巴说的,他连着问了我两遍,‘are you sure?’我跟他说,不管人是死是活,你把人给我救回到C4去,我给你一万美金奖金。”

    谢如祥说,看到自己的夏尔巴拿着两根绳子把卢卢背了起来,他一屁股坐地上了,“感觉一下子放松了。范江涛和夏尔巴是搀着卢卢走的,重心不稳,卢卢还背着背包,那样是很难救的。”谢如祥坐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直到听到夏尔巴喊他赶紧跟上,“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和范江涛的珠峰之旅已经结束了。”

    首先,返回C4之后再想重新出发,登顶一定是在第二天午后。午后的山顶出现风暴的风险会加剧,这个时间停留在山顶是登山人的大忌。“而且我们的氧气也是不够的。”谢如祥说,从C4冲顶时,客户和夏尔巴一般会共同使用6瓶氧气,这些氧气是通过夏尔巴运输队提前运到营地的,每一瓶的成本高达600-700美金,现在路上耽搁,氧气肯定不够支撑冲顶和下撤。

    3.

    救与被救的心态

    一个看似激进的登山者,在登顶下撤过程中失去了夏尔巴的协助,差一点丢掉性命,又在一个人都无法自保的海拔高度上,被两个登山者以放弃登顶的方式救了回来,这本身就已经很不寻常了。但事情发展的后续,则以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在网络上发酵。

    上周末,范江涛在群聊中吐槽事件后续的截图在网上流传,他说道,卢卢至今没有说过一句谢谢,毫无感恩之心,并且不愿支付他们承诺给予夏尔巴的救援费用,再加上她私自出发登顶,违反了队里的规定,因此他已将卢卢从湖南登山队开除。对卢卢“忘恩负义”行为的批判铺天盖地在网上展开。

    “他公开说要把卢卢开除的时候,我当时就跟他吵起来了。”谢如祥跟范江涛一起救了人,但他说自己比范的年龄大很多,可能更想得开,范江涛才三十多岁,有时候说话做事应该考虑地全面一些,“我问他凭什么要开除卢卢,他说我们登山队队员都是在体育局备案的,一旦人出事了,我们是有责任的。”谢如祥说,卢卢没有跟队里说去登山,也情有可原,她很可能是瞒着公司去的,当然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宣扬了。

    但他也理解范江涛的愤怒,“给卢卢氧气的是范江涛。把她救回到C4营地里后,他把自己的睡袋让给卢卢用,他就穿着登山的连体服在帐篷里凑合了一晚,还时不时起来照顾一下卢卢。”谢如祥说,卢卢半夜昏昏沉沉地醒来,第一句话是让范江涛找手机,想看看自己登顶的时间是几点,显然这会让施救者感觉到不舒服,如果这种感觉继续累积下去,就会变成误解和隔阂。

    范江涛回忆,卢卢在C4时意识是有些混乱的。人在高海拔缺氧的状态下,思维会变得迟钝、紊乱,甚至出现幻觉。早晨7点左右,卢卢再次醒了,糊里糊涂以为自己在“农家乐”,看到队友还兴奋地大喊,“你怎么没开车过来?”而对于被救的经历,她的印象也是片段式的,非常不完整。但即便基于这种理解,范江涛还是无法接受对方给予的反馈,远远低于他的期待。

    被救后的第二天早晨,卢卢被凯途的夏尔巴接回到自己的帐篷,等救助的双方再次见面,是几天之后在加德满都的酒店里。吃早饭的时候,谢如祥感受到了这位老朋友的一些微妙的变化,“我感觉到,她有卑微感,被人救了,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再加上她就是一个公司的职员,也没什么钱,底气不足。她跟我打招呼的时候,声音是有点怯怯的,笑容也是勉强挤出来的。”谢如祥说,卢卢在餐厅看到范江涛,也打了招呼,但范江涛说自己并没有听到,“她本身就觉得卑微,看到老范不理她,觉得是对她不满意,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谢如祥说,卢卢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尤其是在自己一直很自信的领域,“从珠峰上被人救下来,她可能会觉得挺丢脸的。”这种自尊心和敏感在之前的训练中就有所体现,有一次全队训练在攀岩的过程中使用上升器,卢卢在大家面前做一个动作 ,总是做不协调,于是她就放弃了整场训练。

    谢如祥其实早就预感到救援之后,双方的关系会发生变化,“我觉得很有可能以后就把这个朋友丢了。救人是个很大的人情,被救者很可能不知怎么面对。”谢如祥和卢卢都是株洲人,两人住地很近,有时会约着一起去江边跑步,每次去长沙参加队里训练,卢卢也都是搭谢如祥的车,两人关系很不错。

    这次从尼泊尔回来,谢如祥感觉到了卢卢的疏远,“以前有什么话都是直接跟我说,现在她要找其他队员传话给我。”卢卢通过队员廖武军转告谢如祥,想请谢如祥和范江涛吃饭,表示感谢,“我说没问题,让她去问范江涛的意思,结果这事就没下文了。”廖武军告诉本刊,卢卢确实是表达过谢意的,只是方式可能不令人满意,“她说了好几次感谢,但她这个人不善言辞,不是像大众想象的那种,在摄像机前,闪光灯咔嚓咔嚓,跪下来感谢恩人。”

    4.

    4000美金

    我们在这次登山活动彻底结束后,在北京大学见到了刚从长沙赶来上EMBA课程的范江涛。他说道,救援费和登山费在登珠峰这件事上,其实是最微不足道的代价,但他付出了更多的隐形成本,比如自己的生意和被耽误的EMBA课程。“他们都调侃我,准备了那么多年,训练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上去救卢卢的。”

    虽然救援费不是最重要的,但在网上曝光的信息中,救援者允诺给予夏尔巴的一万美元救援费,与被救者卢卢只愿承担的4000美元费用之间差距甚远,这成了卢卢遭受抨击的一个关键点。

    谢如祥回忆道,当他和范江涛下撤回珠峰大本营后,他觉得自己允诺给夏尔巴一万美元有点冲动了,“我担心我们开了这个先河,以后再有人想救人,都得在这个价格上起步了。”他跟登山公司的领队商量,决定给两个夏尔巴每人5000美金奖励,这个数字比通常情况下客户给夏尔巴的1500美元小费已经是高得多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夏尔巴救人的时候根本没听懂我说什么,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救了,我们下撤到C2的时候我有点走不动,他二话不说就蹲在地上把我背起来,我是很感动的。”谢如祥说,他的夏尔巴特别淳朴,到大本营后急匆匆地来找他,双方比划半天才说明白,他并不是来领那一万美元奖金的,“他可能是担心没有带我登顶,我会不想付他1500的小费。”夏尔巴作为珠峰登山向导的收入占据了他们全年收入的1/3,是他们每年最重要的一份工作,这里面又数客户支付的小费占据大头儿。 “我们都觉得这笔钱应该是凯途公司来出,它的队员出事了,夏尔巴又严重失职。从一开始就没觉得这笔钱要她一个人来负担。”谢如祥说。

    当本刊记者把这个问题提给凯途公司的领队罗彪时,他表现得有些无奈。他告诉我们,当所有人都回到加德满都的酒店后,他跟范江涛,以及双方各自在尼泊尔对接的登山公司坐在一起商量了这件事的解决方案,“我们对他们救援的认可绝对是毋庸置疑的。因为这里面涉及到的是对夏尔巴支付的费用,所以双方的夏尔巴公司决定,由他们直接对接救援费用的问题。”

    但这种解决方案留下了隐患。“我们承诺的是给各自的夏尔巴奖金,他们两家公司的老板能代表他们本人的意见吗?”谢如祥告诉本刊,一般登山者身上不带现金,要不然是回到加德满都用银行卡直接转账,要不然就是把钱转给领队,再去依次支付,“我在大本营的时候说把钱转给他的公司时,我的夏尔巴当时就有点担心,说公司可能会抽成,我当时特意把他们在营地里的一个负责人叫过来,当面说,这个钱一定不能克扣,要全部给到夏尔巴本人。”但他觉得两家夏尔巴人公司,现在无论是因为彼此有生意上的往来,还是为了展现高风亮节,公开声明救援费只包含卢卢使用过的两瓶氧气,其他救援都是无偿的,这是非常不合适的。

    一个高海拔救援事件,结束之后原本就是感谢和相应的支付、补偿,但因为牵扯到客户、夏尔巴,以及登山公司各方,变得难以处理。

    谢如祥和范江涛已经将钱打给了自己的登山公司,请他们先行垫付给夏尔巴一万美元。而当我们询问罗彪,为何不大大方方支付这一万美元时,他也很委屈,说自己刚从尼泊尔登山回来,想跟范江涛当面致谢,把误会解释清楚,“救人的夏尔巴公司虽然声明说不要钱,但是我们认为要以感谢费的名义弥补两位救人的夏尔巴。”

    而离开遥远的尼泊尔冰川脚下,回到湖南登山队这个纯粹登山者的群体里,因为双方在表达谢意时已经有了芥蒂,如何来支付费用的问题,就像一根刺似的格外明显。卢卢在遭受网络舆论批评之后,还要面对她所在公司的压力,“她想解释,但不敢发声。”

    她身边的一位朋友告诉本刊,4000美元的说法是在很随意的情况下提出来的,当时一位中间人问她,愿意为这次救援支付多少费用,“她也认为这应该由凯途公司来负责,如果一定要让她本人承担责任,她财力不够,最多可以负担4000美元。”这位朋友说道,本来只是随口的一个估算,被不了解全部情况的范江涛发在群聊里,继而在网上被公开了。

    很多人都说,舍得花几十万元去登珠峰,为什么舍不得出一万美元的救命钱,但卢卢的经济条件其实并不像其他登山者那么好。她的多年好友赵军(化名)告诉本刊,卢卢痴迷登山,钱都是省吃俭用攒出来的,“平时几乎不怎么买衣服和化妆品,一件登山衣一穿就是好多年,鞋子也不换。”这次珠峰之行,赵军觉得她筹款很不容易,还赞助了她一万元。前几天,他陪着卢卢到长沙去,与范江涛、谢如祥以及其他几个队员一起吃了饭,希望双方能把误会解开。“她带了一万美元,额外还带了两万元人民币,准备给两人各一万元表示感谢,但是对方没有收。”赵军说。

    在8000米以上能够放弃登顶,选择去救人,这是一件无须讨论,毋庸置疑的崇高的事。尤其是在卢卢出事的当天,贵州人陈学斌在海拔更高的位置因高山病导致死亡,从他身边经过的登山者很多,但大家都无能为力,在“8000米无道德”这个无奈的共识之下,范江涛和谢如祥的救人义举更应该被看到,但它的后续绝不应该是一个被救者“忘恩负义”的狗血剧情,我们更加不希望,一个不被厘清的风波,会给那些在未来想去救人的人蒙上心理阴影。

    据《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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