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点尺牍

茅道

XX惠鉴：

春深花发，万物丰茂，宜挥麈清谈，更宜纵酒狂歌。

三月廿九（西历5月18日），（地名略），XX大会，于斯启航。

君素雅达，于本会多提携扶助之义，且向负德望，天下厨人景从者众。鄙处草野荒寒，从不敢作地主饮，籍此盛事，不吝斗胆，诚邀君来观礼，作竟夕盘礴之会。虽山野菜蔬，尚可餍饱；村醪薄酒，亦可图一醉。

敢告前驺，布席扫室以侯。

这是我前段时间为某大型活动草拟的邀请函。有受邀者接函后微信问我，小子，最近尺牍没少读吧？我回个微笑的表情，颔首表示同意，所谓解人，大抵便是如此吧。

尺牍者，古人书信之谓，始见《汉书·陈遵传》，“与人尺牍，主皆藏去以为荣”，盖古时书函长约一尺，故名尺牍，亦有尺函、尺书、尺素，以及赤牍之类的别称。

按周作人的说法，尺牍“原是不拟发表的私书，文章也是寥寥数句，或同情愫，或叙事实，而片言只语，反有窥见性情处，此其特色也。”我之爱读尺牍，也正在此。人近中年，阅人见事多矣，悲喜荣辱固能动人心澜，大抵也晓得多是场面应酬的客套，周旋其间，虚与委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终是无聊透顶，更显出不假雕琢的“真性情语”的可贵来。

桂未谷跋《颜氏家藏尺牍》云：“古人尺牍不入本集,李汉编昌黎集,刘禹锡编河东集,俱无之。自欧苏黄吕,以及方秋崖卢柳南赵清旷,始有专本。”我读尺牍，也自苏黄始。微信读书里有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的龙榆生选编并注释的《苏黄尺牍选》，选释苏（东坡）黄（山谷）二人与亲友的私人信函，家常便饭，音问酬答，皆信手拈来，而自有妙语真珠，全无矫饰之迹。却也有区别，东坡才绝天下，出入释、道，胸襟更是超旷，常采街谈巷议、鄙俚之言入文，又好开些促狭而不粗俗的玩笑，读来如晤多年老友，无关利益往来，嬉笑怒骂，皆成意趣；山谷则不然，作为东坡的得意门生，才学自然不缺，却始终没能学会乃师的超旷洒脱，尺牍中多谈做人治学之道，于青年向学不无裨益，可惜我已入油盐不进的老境，读来更类絮絮叨叨的师长耳提面命，敬重有之，却难以亲近。

苏黄而下，开始有意搜寻尺牍来读。岳麓书社出的周亮工辑《尺牍新钞》名头最大，自然下载在手机里，惜乎并无注释，且明清鼎革，史事繁多，时人多喜籍世事而辩心迹，于其时史事不谙者，读来往往如堕云雾中，难辨东西，故至今也才读了半本不到；等而下之的有许葭村的《秋水轩尺牍》，清末以降，风靡海内，“几于家置一编“，内多骈四俪六语，文辞谨严富丽，只是格调不高，所谈无非谋馆纳宠求子之类的无聊事情，也就是周作人所说的“幕友气”，但毕竟是“滥调信札的祖师”（周作人语），无事翻阅数篇，日积月累，亦可为书仪之入门；近人朱剑心有《晚明小品选注》，内收“书简”一编，录徐渭以下晚明文人书简凡四十余篇，文极清丽，亦灵动，佐以朱先生审慎之注释，可补《尺牍新钞》之不足；再有乡贤锺叔河老新版《念楼学短》，所选书简内容亦占相当篇幅，更细分邀约、赠答、问候、劝勉、倾诉等主题，注释疏解之外，并有老爷子短评，偷懒的话，稍微增删改易些字句发出去，便可涵括基本社交需求了。

这些书在手机里躺老长时间，或睡前，或厕间，上下班通行也可翻读数篇，反正都是文人书简，互不统属，亦无须连贯，翻到哪篇是哪篇，时有意外之得。如明人王伯谷与马湘兰书，“二十七日发秦淮，残月在马首，思君尚未离巫峡也。夜宿长巷，闻雨声，旦起不休。舆夫泥没骭，良苦。见道旁雨中花，仿佛湘娥面上啼痕耳”， 羁旅之痛，行路之难，离别之怨，思念之切，一览无遗，端的至情；再如陈继儒与友人信，叙生平志趣，“当以扁舟载香烟夕照，同泛于新荻高柳之傍，吹一笛无空曲耳”，淡泊名利之心跃然纸上，始信魏晋风流，后之有传，不愧是被誉为“一代山人之首”的陈眉公；又如清末吴趼人流寓海上，贫困一时，便脱一破袜，连同书信一并寄友告贷，有“袜犹如此，人何以堪”句，化《世说新语》中恒公名句为己用，一字之易，寓窘境于诙谐笑谈间，亦可收入其《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至于入选本无数的徐渭的与马策之书，叙暮年揾食之艰，“发白齿摇矣，犹把一寸毛锥，走数千里道。营营一冷坑上，此与老牯踉跄以耕，拽掣不动，而泪渍肩疮者何异”，同以笔墨营生者读之，能不有物伤其类之感？

读得多了，便耐不住技痒，下笔行文也会带些尺牍常用语，如“惠鉴”表平辈提称，“殊深驰系”表思慕之情，“便中还请一询为荷”是托人办事，“望珍摄自重，衣餐增适，动定咸宜”是问候病人，“附呈微物，聊佐喜仪，忽弃是幸”是贺人新婚并送红包的谦辞……篇首所引之函，亦可算是练笔。

当然，在当今这个“AI会否取代人类”被讨论得如火如荼的时代，显摆会几句不伦不类且已死去多时的尺牍类文体，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上无助于国计民生，中无以救世道人心，下而言之，于本人之升职加薪也全无帮助，行之何益？但我想，比之千篇一律的“定于某月某日召开某某大会，诚邀领导莅临指导工作”，哪怕是陈词滥调的“敢告前驺，布席扫室以侯”看起来也要有情致得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