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
紫苏入馔,介于配角与主角之间。
它有着所有香辛料的属性,异香,能去腥或提味,施于饮馔有点睛之妙。又因了异香,几乎将主食材本香巧取豪夺去了,让人咂味之余只记得满口紫苏香。
紫苏极家常,时时处处皆在。尤其湘人,几乎要将紫苏置于仅次辣椒的地位。素常的鱼虾蟹蚌也就罢了,湘人当家菜的小龙虾和田螺更离了紫苏不成肴。
又有各样紫苏时蔬,紫苏黄瓜、紫苏土豆片。连各色蜜饯干果都须紫苏调味,紫苏陈皮姜、紫苏杨梅、紫苏木瓜干,紫苏与酸枣的结合更多,粒、片、糕……人们治馔依赖紫苏,紫苏也便将肴馐之味牢牢擭住,强悍又具韧性,譬如母亲之爱子女。
紫苏样子亦朴素,田头畦间墙角,由土坷垃里抻几头紫卜愣登的叶芽。隔不了几日,就蔓延成一片,像一大家子结伴簇拥。也渐渐蔓生得将其他植株都排开,果然成了一家。初始时,香也只隐约冒一些头,等春雨润几次,春阳照几回,它们抻得高高低低,紫气便馥郁了。紫苏香实在是重重紫气的郁积,浓稠得化也化不开。是原本颟顸的女儿家,做了母亲之后,性情变得蛮悍了。虽说还是一袭紫色布衫子,香味已然夺人,护着一家老小,如虫蚁这类寻常宵小自是无法近身。不但虫蚁,连人体内的寒邪也可驱得。
儿时受寒,母亲就择数根紫苏与葱头姜片煎水,按了我的头,拿筷子撬开牙关,生灌下去。虽说灌完还得以吃颗糖,且往往三两服,冒一身汗,人就通透了。下回发汗,我仍旧不愿喝。那时我就觉得紫苏的味道像母亲,而姜片是父亲,更刚硬。他们伙同了隔壁像葱一样讨厌的医生阿姨,一同来迫害我们。
倒是母亲做嗦螺时放的紫苏叶,我能每一丝都挑出来,细细嚼出螺蛳与紫苏绾和的鲜美,再吞进肚。嗦螺是用小螺蛳烹制的,似乎湘南一带特有,湖南其他地方则大多吃大田螺。田里溪间摸回螺蛳,须静置三两日,以期它们吐出泥腥味。若等不及,往放小螺的水里滴几滴生茶油也可,会促使它们吞吐。
螺蛳们都用吸盘紧紧地贴在油润的泥面上或生了青苔的溪石上,除却手摸,小网兜之类都无法行事。我年轻时在湘南某镇一乡村学校当老师,夏天周末不回家时,就与同事去沟溪里摸螺蛳。脱了凉鞋塞挎包里,光了脚撒丫子就往校门口的溪里跑。勾腰下去,一边摸一边溯流而上,多时一处就能摸半斤。待几百米溪水走完,就到了同事家,洗脚上岸之余还顺手在洗头揪几把紫苏。又就着溪水将螺蛳淘漉干净,再往装盛的桶子里倒几滴茶油。等个两三个小时,螺蛳们主动吐出泥,拿钳子剪去螺蛳“屁股”,再淘漉几次就可以炒了。
炒螺蛳讲究入味且好嗦,炒与焖的节奏,各样佐料施放的时机,都有关窍。炒唆螺须茶油,茶油香稠,能盖螺腥。姜蒜小米椒先略煸一煸,就倒入螺蛳炒。炒螺蛳简直如一首起承转合明晰的绝句,“欻——”的倒入便是理想的“起句”,响亮、突兀,明白的,直可下笔擒题。明起之后就是承句,锅铲一挥,刬地舞出。搁了盐后,继续舞几铲,就须“转”了。从水缸里舀半勺井水倒入,又是一声“呲啦——”,就开焖。起与承皆大开阖,转自然就缓了。螺蛳壳厚,也必须得这一“转”,才能翻出神韵来,否则就不致鲜香。
就如同李逵的三板斧,连续的密不透风舞来,终究刚猛有余,后劲不足。“合”是收束,待鲜味焖出来,汤汁收得差不多时,挑一筷子豆油搁进去,再把切好的紫苏一股脑置入,收汁起锅了!紫苏就是结句点睛的那一笔,正味又提鲜。且搁了姜蒜并无法将螺腥去净,还得靠起锅前最后那一撮紫苏。紫苏一至,嗦螺味才正了。是顽劣的小子迎面撞见母亲,立时敛了容正了色收了性子。
这样来说,不单单螺蛳“性子”须紫苏来矫正,鱼虾蟹蚌鸡鸭猪牛羊……一切风味殊异的荤肴,皆须一味紫苏。
蜜饯及蔬食里的紫苏倒不作正味之用,而为增加风味,是为“补不足”。于是,寡淡的黄瓜有了腴润的回味,一味甘酸的杨梅酸枣之类,多了一重又一重的厚味。
日前注译《东京梦华录》,见州桥夜市有一样“ 刀紫苏膏”,就是作蜜饯之类售卖,大概跟酸枣片之类差不多,是制成膏再切片。古人或比我们更爱紫苏,除佐各种菜肴,制蜜饯,还以紫苏作菹,还煎紫苏熟水。
南宋有一本《事林广记》记述:“仁宗敕翰林定熟水,以紫苏为上,沉香次之,麦门冬又次之。”普普通通的紫苏,煎成熟水,居然将沉香都“掀翻下马”得了桂冠?
紫苏菹就是紫苏酱,无非一般酱料制法,不谈。
紫苏熟水值得一试。明代高濂《遵生八笺》有冲泡法:“取(紫苏)叶,火上隔纸烘焙,不可翻动,候香收起。每用,以滚汤洗泡一次,倾去。将泡过紫苏入壶,倾入滚水。”大概有炒青茶后,人们都简化了“煎”这一程式。
紫苏熟水大约不能以白苏煎之,香色皆欠了。
紫苏有古名曰“荏”,雅虽雅了,显得孱弱,也总欠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