渌江,渌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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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杨仕林

    太阳才照到田野,略有点冷,妈妈便担着两桶衣服向码头走,我拿着一个木槌,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

    河水像猫眼儿一样,清亮清亮的。河中间的石坝边,飘着一层白雾,坝身若隐若现。许多小鱼在跳跃,跳出水面,像炒爆花米。

    码头旁的河岸边,也有一层雾。如棉絮一般飘动,日头渐高,雾也渐散,露出岸边的水芹菜、艾叶草、还有菜土里的青菜、白菜,空气中散发出略带湿气的泥土香。

    妈妈只顾在水边的石板上捶打衣服,打完,像撒小网子一样在河水中散衣服。衣服里黑色的泡泡很快在水中散去,河水清澈,水下的树桩、石块、螺蛳、丝草清晰可见。

    当太阳跃出东边的大屏山,大地一片光明。田野里的紫云英花开正艳,蜜蜂在花间飞舞,发出嗡嗡的声音,刺激人的耳鼓微微发痒。小蜻蜓在水边的树枝间飞。远处石头塘里,传来几声咕咕的蛙声。这时,妈妈已担着衣服走在回家的路上了。

    妈妈在屋檐下的竹篙上晾好衣服后,奶奶叫吃早饭了,照例是沏米汤、黄菜、红薯丝饭。乡下人那时吃不起肉,鸡蛋要攒起来卖钱,或者走亲戚时随礼,不来客舍不得吃。境况家家差不多,只有劳力足的家庭不闹春荒。

    吃完饭传来队长的哨子声。爸爸带着我,脱了鞋子,下田倒草,脚浸到水里冰冷的,不一会有些痒,再之后就没冷的感觉了。裤脚扎起接近膝盖。

    那些年,都用紫云英肥田,满垅弥漫着微甜的味道。春耕时,先倒草,就是用扁担削断紫云英的苗,扑倒在田里,犁田时翻进泥里,紫云英的秆、叶、花腐烂变成作泥。那时没有化肥,治虫不用农药,在田里撒石灰除草、杀虫。

    水稻不能缺水。头季的水落春雨时在田里存了一些。但到抽穗时最后一拨水要从渌江河里抽。坝湾上头有个机埠,水从那抽起,由背大锄的分配到每丘田里。渌江像母亲,哺育两岸生命,人、动物、植物。当一个生命回归,我们的传统礼节是用稈扎一个烟包,多少岁扎多少节,在河边烧了。孝子孝孙跪在河边,感谢渌江对生命的馈赠,礼仪人员敲锣,向河神祈祷。

    渌江河是我少年的天堂,青年的浴场,暮年的乡愁。当我还是懵懂少年时,在岸边抓螃蟹,在柳下捉迷藏,在沙里打滚子,看小团鱼出壳,在河里摸鱼虾,我的生物课是在玩乐中学的。当我们长成,收工之后会连衣裤跳入河水之中,美美洗上一个澡,舒服极了,我们表面衣服很脏,其实也就是沾了些泥巴,下河一洗,人、衣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多年以后,当我不再从事农业劳动时,非常怀念那些日子。

    渌水其实真的很美。但如果你纯粹以欣赏者的眼光看,或许还是浅薄了些。如果你在水中从事劳作,感觉就不一样。我们扯丝草作鱼食,会发现里面藏着黄鸭叫,虽不小心会被刺出血来,但还是会喜欢它们。当年,我在河中急水滩上捉一种叫伏石狗的鱼,用柳条串起来,河水从脚边溜过去的感觉,何止是舒爽?那时两岸没有公路,每天都有茶陵人驾着木船从身边过,一个人跳到浅滩上,喊着号子,另一个撑着篙,逆流而上。他们身上黑得发亮。我们感觉他们的力量特别大。

    有一次,爸爸带我坐了一回货船,那是赶上生产队到城里送公粮。清早队上破例起了个公伙,煮了一大锅面条,还放了肉汤。那可是天大的美味,大家吃得做梦都想笑。跟着渌江顺流而下,船吃水很深,船舷离水只有几寸。我把手放在河水里,看见浅的地方,手下面就是丝草,看见小鱼在游,远一点的地方,有大一点的鱼在扭动身子,鳞片在河水里闪光。我一路玩着水,水很平缓,第一回坐货船,感觉很新鲜。

    这几十年,江水由清变浊,又由浊变清;小螃蟹走了,又回来了;岸边的稻子黄了又青,青了又黄;满垅的油菜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蜜蜂飞去了,又飞来了。慈祥的妈妈变作了天上的星,我原以为她永远不会走的。有时候,我睡梦中看见她,她喃喃细语,轻轻地抹去我不知什么时候流出的泪花。爸爸舍不得妈妈,今年也守着妈妈去了。之前他不顾儿孙的反对,去看了给他预留的位置,就在妈妈身边。他再不说什么,不亲眼看,他连我们拍的视频都不相信。

    他们所在的地方,可以看到曾经开满紫云英的田畴,和日夜流淌的渌江。

    我从未感觉他们远离,或许石坝边那层薄薄的雾就是他们,只是有点朦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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