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消失与已经消失的湘江洲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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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万 宁

    湘江株洲段的江心岛,挽洲、空洲、潦洲与古桑洲,由南向北依次过来,本想各写一篇,辑成《湘江洲岛》,可是当我顺着湘江寻找时,中间两岛,正在消失甚至已经消失。

    最炎热最漫长的夏季结束的这天,我来到空灵岸。湘江里的风呼拉拉地荡起凉意,河床裸露的石滩上轻沙漫漫,旱了几个月的河水,清癯削瘦,流动缓慢。有鱼儿在浅水处不时跃出,溅起片片水花,定睛一看,一些鱼儿游着游着,巨大的卵石就横在了面前,碰了壁,自会惊吓,那水花也就不断惊溅。

    这是2022年10月初的一个上午,我在湘江里看到大量迷途的鱼,在水里嶙峋的怪石间徬徨,徬徨的还有河里的几只甲鱼,它们不时探出头来,然后又沉入水中。我伏在桅栏上惊诧地注视,往北望去,江心是空洲岛的洲尾,江水拍击长堤的回声在风里咆哮,更远处是一大坝,像是把洲头斩了首。我旁边也在观鱼的一位背包客,忽然大声长叹,说他刚从岛上下来,上面啥都没有,只是荒草遍地。

    在水之洲,时常水雾缭绕,自然是仙气飘飘的,各种传说老早就落在了岛上。洲名的传说便有好几种。比如,传说洲旁有一石象悬钟,名悬钟石,加之与空灵寺隔江相望,故得“空”名。另有传说是柳枝的两片柳叶变成了两只金鸭婆托住了该岛,得名空洲岛。空洲也叫箭洲,从高处俯瞰,这洲的形状很像一支遗落在水里的箭,而“一箭震九狮”的传说在此地更是家喻户晓。昆仑山下来的九头雄狮,在空灵岸附近残害生灵。观音菩萨得知后从南海赶来,见雄狮欲过江,大喝一声,随手从净瓶中折一柳枝向雄狮掷去,一道强光闪过,九头雄狮震在了湘江西岸,变成了九座山冈;那掷出的柳枝,落在江心,竟成了绿色小岛,状似神箭,故称箭洲。

    这岛上曾经炊烟袅袅,也不知来了哪路神仙,要开发岛上的旅游,于是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岛上人家都被迁离了。到现在,这个开发成了空谈,以致江风的呜咽声一直在岛上盘旋,寂静与哀伤成了它的表情,而那些千年的传说,正淡出人们的记忆。不由地想起杜甫,一千多年前,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他携眷载舟来回荡在湘江上,每到空灵岸、空洲,他便唤船家停船靠岸。他四次登空灵岸,俯瞰江中空洲,看着看着,他想还奔波啥,就定居在此吧。他的想法在他的《次空灵岸》里有表达:“沄沄逆素浪,落落展清眺。幸有舟楫迟,得尽所历妙。空灵霞石峻,枫栝隐奔峭。青春犹无私,白日亦偏照。可使营吾居,终焉托长啸……”后来,宋代书法家米芾在此挥毫题写“怀杜岩”,而此刻,我在这块岩石下,看干涸的湘江,看已经荒芜的空洲,看迷途的鱼群与河里探出头来的甲鱼,时空之中,世间万物一直在变,奈何不了的。

    如同我们奈何不了潦洲岛消失的结局。看到过一张照片,拍摄时间为2008年5月。潦洲岛正在经受惨无人道的凌迟,割肉刮骨的疼痛在风里哭泣,照片上是它在世间命悬一线呼救哀号的样子。方寸土地曾经的丰腴仅剩下一根瘦骨,而此时周边水域六艘挖砂船依然疯狂采挖,灰濛濛的天空下,挖砂船的轰鸣声吞噬着潦洲岛的哀痛与呻吟。毫无疑问,在这张照片拍摄后不久,这个岛屿仅仅只是个记忆,它存在过的地方,不留任何痕迹地成了湘江平静的水面。很多年后,它的具体位置恐怕都难有人说清了。潦洲岛离株洲市区很近,在建宁大桥南侧数百米远的湘江河心,长5华里,最宽处300米。这个江心小岛周边喜长一种叫蓼草的植物,花开时节,紫红色的蓼花在碧水芦草间缤纷摇曳,一种绚烂的气势就这样摇曳出来。岛上成片成片的红,映照在水里,水底下天空上的云朵,在这片红色里游移漫散,美得人们说起潦洲岛,便会想起岛上的蓼草,久而久之,潦洲岛也被叫成蓼岛。

    我不知道潦洲岛为何不叫梁洲岛,因为一直以来,岛上只住着一个姓氏,梁姓人家。说起这个历史,最早可追溯到明朝洪武年间(约公元1370年)。《梁氏八修族谱》记载:“中湘潦洲古迹自洪武年间历屯,迨光绪初年,阄分三股,拱栋、材、桂三房,自洲头洲尾存……”这个家族,也就是现在的群丰镇合花村的梁氏家族。上世纪70年代前,岛上尚有数户人家居住,最多时有四五十口人。居民外出靠船,洲上没通电,农田在湘江岸边,慢慢地他们陆续迁出潦洲。但他们时不时会回到岛上,岛上有果木要打理,还有梁公庙要祭祀。方圆几十里,梁家的惟一宗祠就在这岛上。木质结构,庙内供奉了梁家来株洲后的历代先祖。族谱记载,梁氏祖先告诫后代,对于洲岛的管理,“树木务宜培植。”几百年来,岛上确实曾大树参天,许多大樟树由两个人合抱都抱不来。梁氏后人回忆,“到大跃进时期,开始砍岛上的大树,用船运过河。”潦洲岛上肥沃的沙土是梁氏家族富足生活的来源。直到上世纪60年代,岛上还果木成林,有桃树、桑树李子树,有樟树、柳树与斑竹,常年种植花生、西瓜、油麻等农作物。他们说,每年李子、西瓜可摘百十多担,用船装了,运到城里去卖。除了果木之外,梁家人还在岛上养牛养羊,农闲时节,打鱼为生,岛的正中间有一口很大的水塘,打来的鱼就放在里面养着。

    一份落款时间为“一九八二年六月七日”的《株洲县国家、集体、单位山林权所有证》显示,潦洲属于当时群丰公社合花大队的集体山林,面积50亩。现如今,这个所有证还在,潦洲岛却在株洲的版图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写到这里,我忽然为挽洲、古桑洲担忧起来,潦洲岛之殇会不会重演,我们无法预料,因为在这些沙洲的周围,每天仍游移着不少采砂船。有资料记载,从前挽洲岛面积为1.6平方公里,可是到了现在,挽洲岛1平方公里都不到,面积至少小了三分之一。挖砂还导致洲岛河床周围坑坑洼洼,河岸溃烂不堪。一位挽洲岛人向我描述它过去的样子,“以前挽洲岛东岸有个沙滩,沙滩是岛上的乐园,有大树、鹅卵石、坪地,江水打来还可以在沙滩上面漂浮……”挽洲岛人的快乐时光一去不复返了。这些年,采砂船的疯狂侵蚀,沙滩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河道,从前岛东岸十余米深的河床,现在都被挖的有七八十米深了。

    河床的严重毁坏,蓄水层定然遭到破坏,表河水自然会大量渗漏到地下。河水干涸、洲岛不复存在,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成为事实。从潇水与湘水的汇合处萍洲岛算起,湘江上大大小小有二十几个洲岛,这些湘江中犹如世外桃源的小洲,噩梦正在纠缠或者已经降临。默默奔流的湘江,其实早已默默流泪了,泪流进水里,人类无法看见。别再砍伐了,别再挖河床了,湘江要休养生息了。

    绿水长流,洲岛常在。这似乎成了湘江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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