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晟
前些日子搬家,父亲叫我回来帮忙。父亲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人,以前用过的物件都舍不得扔,整整齐齐塞满了整个杂物间。
一个深色木箱子的出现让我颇感陌生,印象中并没有它的记忆,抹了抹灰,打开一看,内衬红色绒布的箱子里,静静的放着一把崭新的小提琴。那天晚上,我听到了一个关于小提琴、关于父亲少年时的故事——
我12岁那年暑假,母亲进城治病,说要带我去拍张合影,那时候,农村的交通条件极差,百多里的路,母亲托人搭上了进城送货的大棚车,颠簸了三个多小时,才在晚饭前赶到城里的姨妈家。
吃过晚餐,我们围坐在姨妈家前坪的水泥坪上纳凉。月光似水,凉风习习,夏日里喧闹城市的闷热似乎也消去不少。
忽然,邻居家悠悠传出一阵优雅的琴声。我循声望去,一位少女的背影正在灯光下摇曳。此情此景深深地锁住了我的目光,姨妈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向我说道:“这是小提琴,拉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曲子。”
“好学吗,姨妈?”
“学是好学,就是琴有点贵!”姨妈淡淡地说。
“那要多少钱呀?”
“要四五十块钱一把呢!”
“这么贵呀?”母亲惊讶地接过话头,“这抵得我一个多月工资啊!”
听到这话,我心里闪过一丝失落,我知道,家里的确很拮据,我们兄妹三人全靠母亲一个月三十多块钱的工资养活。为此母亲落下一身的病痛,就连来治病的钱都是找几个姨妈凑的,我想我怎么能提这样奢侈的要求呢?可我内心却又充满着期待,期盼着像姨妈邻居家姐姐一样,成为一名小提琴演奏家!
第二天,母亲带我去照相馆照相时,我小声地跟她说:“妈,我不想照相了,能不能把照相的钱省下来给我买小提琴呀?”
听罢我的喃喃细语,母亲颇是为难:“傻孩子,这钱也不够呀,你要真想买,那你回家后自己去勤工俭学挣钱买啦,妈妈支持你!”
“当真?”我兴奋地喊道。
“当真当真,妈妈什么时候骗过你啦!”
很快,合影照完了,相片里我依偎在母亲怀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上洋溢着天真和幸福,母亲嘴角亦露出知足的微笑,眼神里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到家的当日,我便和几个同学约好,第二天就去山里打柴卖。那时乡下的干柴每百斤一块钱,我们每天早上5点钟出发,走六七十里土路进深山老林去捡这些干柴。
12岁的我长得牛高马大,比同龄人自然力大三分,每担能挑上百多斤,大多数时间是一天一趟,运气好一天能捡两担。我们艰难地把这些战利品拖下山,再送到当地收购站。当我们完成最后的过磅手续,拿到一天劳动所得的1到2块钱时的那种高兴劲,简直就像旧时中了举人那样。
夕阳下,当我用疲惫粗糙的双手,紧握着自己辛苦挣来的1到2块人民币,和我的伙伴们向家狂跑时的那种幸福感,真是无法言表,进家门就冲母亲大喊:“妈,这是我今天挣的钱!放您这帮我存着。”
不过现在想来,那时也有些令人后怕的惨痛经历。记得有一次天气阴沉,我一个人爬到半山腰一块空地旁捡柴时,三、四只野猪“嗖”的一声狂奔山顶,把我给吓得瘫倒在地上,十几分钟后双腿还在发抖,好几天上山都心有余悸。有的时候还会碰到蛇啊、蜈蚣啊,每次也是被吓得不轻,不过这样的危险随着我们对山里的了解和乡下长者的介绍,我们慢慢都有对付的办法和经验了。
但那时候小,和人打起交道来还是太稚嫩,往往让人哭笑不得。记得有一天我不小心将带上山的午饭弄丢了,到下午2点钟左右,饥肠辘辘的我跑去山上一块红薯地里准备挖一个红薯充饥,刚到地里开始刨就被守地的老农逮了个正着,他几乎咆哮着冲我吼道:原来这块地里的红薯是被你偷了呀,今天总算把你抓到了!任我怎么解释,他都不听,那时我才知道什么叫“百口莫辩”,我哀求他放了我这一回,下次再也不敢了。最后,他看我实在没什么油水捞,硬是扣下我的柴刀和当天拣的一担柴才肯放了我,并且警告我,下次再被他抓到就要打断我的腿。
给收购站送柴的时间长了,我便发现有些送柴的人趁着收购站的工作人员只顾称重,也不检查送来的柴干不干或其他情况。于是在晴天的时候,他们就在距收购站不远的隐蔽地方,把挑来的柴放水沟里浸上半个小时,再捞起来放太阳底下晒干表面水分后立马送去过秤,这样能多赚个七八斤的重量;阴雨天的话,同样在隐蔽地方将挑的柴里塞几块石头,照样可以骗过收购站过秤的工作人员,也能赚几斤。
我发现这个秘密后,也想效仿那些大人,干些偷斤换两的勾当,目的就是一个,多几斤重量而已,因为12岁的我实在太想早日买到那把梦寐以求的小提琴!不过可笑的是,因为那时候年纪小,演技拙劣,第一次表演就被工作人员识破了,在他的斥责声和周围人的哄笑中,我真恨不得挖个洞躲起来,回家也不敢吱声,生怕背上骗子的骂名。但也正是这段经历,我暗暗告诫自己,以后做什么都不要作假!
在暑假还有两天就要结束的时候,我估摸着已赚够了买琴的钱,于是那天吃完中饭,便高兴地问母亲:“妈妈,明天我去城里,你看我赚的钱有多少啦?我去买回我想要的小提琴!”我连续问了三遍,妈妈却像没听见似的,只是一脸的无奈。
我急了,大声冲妈妈喊道:“妈,我的钱呢?你没听到吗?”
不管我怎么大声吼,妈妈就是不吭声,最后只是摇着头低声跟我说:“崽啊,是妈妈不好,你赚的钱让妈给买米吃了!”
听到这话,当时我就像头红了眼的野兽,一边摔打着身边的一切,一边声嘶力竭地哭着、吼着,折腾了足足一下午,累得趴地上就睡着了,后来妹妹告诉我,睡着了都没人敢靠近我。
母亲边收拾被我破坏的烂摊子,边默默叹气。当我醒来时,母亲递来一条热毛巾,让我擦擦脸,什么也没说,而她已泪流满面,过了一会,她平复了情绪对我说:“贞固足以干事!”这句话,那时的我听不懂。但正在气头上,竟然也记了这么多年。
那晚,我和弟妹同样围坐在妈妈身边纳凉,还是那样一个皎洁的月亮,高高挂在了天空,只是此时少了一些城市的喧哗,多了一点乡间的宁静和恬美。
妈妈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动情地对我说:“儿呀,妈对不起你,我不能看着你们姊妹挨饿呀,希望你理解妈妈。你是大哥,要给弟弟妹妹作出表率,只要你坚守正道,认准目标,将来足以干出一番事业。”
她顿了顿,用手指了指天上那弯弯的月亮:“如果妈有能力,哪怕是天边的月亮,也一定会摘下来给你当琴拉!”
那天,父亲告诉我,他参加工作后,第一年工资刨去家用开销,又存了差不多一年的钱,私下里给自己买了一把小提琴留作纪念。
不过,他没有再学,甚至没有拿出来把玩过。就这么静静地放置着,随他东奔西走。
祖母到底没能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躺在琴盒里几乎全新的小提琴,似乎是少年朝思暮想的梦,也似乎是过去的那枚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