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桑洲,一座岛的变与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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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正在啃食桑叶的蚕宝宝 楚洋 摄

    金霞山下石,结为鼓颡洲。千里延岳秀,万古扼湘流。形家曰巨鳌,鼓鬣东上游。先世在吉水,明初徙潭州。五传崇义公,宅兆正鳌头。当时张文毅,从公诸孙游。为公卜吉壤,大笔表潜幽。至今三百年,堂封成崇邱。岁时供祭扫,土田幸长留。

    这是清乾隆朝才子罗云皋所作《鼓颡洲》诗,叙古桑洲(旧称鼓颡洲)人文风光及先祖罗瑶与茶陵张治交游事,鼓颡洲罗氏一脉显望湖湘五百年亦发轫于此。

    于株洲市民而言,古桑洲并不算太过陌生的所在,偏于城市一隅的湘江中心,有轮渡往还,岛上居民多种养蚕桑,逢周末或节假日,市民多喜上岛踏青游玩,放松身心,我亦曾多次呼朋引伴前往,亦知洲头的罗瑶古墓为株洲市文物保护单位,除此之外,则了解阙如。

    这一次,籍“跟着诗词游株洲”之契机,我们重新踏上古桑洲的土地,不再孜孜于前人著述无数亦人所共知的鼓颡洲罗氏家族往事,只漫无目的地行走其间,聆听这一方土地的虫鸣与鸟叫,在历史的温情与厚重之外,重温已远离我们多年的田园牧歌之梦。

    天老爷给力,阴雨多日的株洲在清明过后竟然难得地放晴,湘江奔涌不息,狭长的古桑洲如一尾巨大的鲇鱼横卧于江面,洲上红瓦白墙的屋舍偶于绿树葱茏中露出部分,因着江水的阻隔,极易让人想到陶渊明笔下“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的桃花源。

    “突突突”,一阵由远及近、越来越响的马达轰鸣声打断了我的联想,江面之上,起先停靠在洲边一条轮船正开足马力往我所在的堤岸这边驶来——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幼时去河对岸的外公家拜年,也是要在码头边等轮渡,江面雾气大,往往十数米开外便不辨彼此,只有听到由远及近传来的“突突突”声时才晓得,轮渡马上就要靠岸了。彼时我们管轮渡叫机帆船,柴油动力,“突突”声响外,并有滚滚黑烟,船体除驾驶舱外,概无舱室,只横七竖八地摆了十数张条凳散落在甲板之上……遥望越驰越近的轮船,与我幼时去外公家拜年所乘轮渡并无二致,依然是除驾驶室之外裸露在外的甲板,乘客们散坐在甲板之上的长凳上,有那耐不住寂寞的,便立在船头的栏杆处眺望江景,只并无我幼时常见到的船头烟囱冒出的滚滚黑烟,空气中亦无闻之令人不适的柴油味儿。

    不多时,那船便驶到我面前停稳,船上的乘客,想必是岛上的居民吧,轻车熟路地启动电动车,利落地穿过我的身侧,沿着水泥砌成的坡道直往堤岸处行去,那里是相比岛上更为广阔的空间,也有岛上没有的各种生产、生活物资。因为江水的阻隔,岛上居民与外界往来只能依靠舟楫通行,以往家家户户都有小船,通行之外,更可捕鱼贴补家用,后来禁渔,这些船只被回收,社区采购了两艘机帆船以方便岛上居民出行,每隔半小时开行一班,岛外居民上岛游玩往返亦赖此船。

    我上到船上,驾驶舱里的船老大隔着玻璃指示我穿上救生衣,又指指窗玻璃一侧的收款二维码让我买票,票价六元,含往返,从岛上返回,则不需另外买票,当然,这个费用于岛上居民而言,是不需缴纳的——据社区数据,古桑洲现有户籍人口316人,常住160多人,船老大是岛上土生土长的,自然个个都认得,想冒充岛上居民逃票,那是没可能的事。

    不是周末,船上除了我这个外来游客之外,便只剩一个明显是岛上居民的中年大叔——没见他买票——脚下的蛇皮袋鼓鼓囊囊,显是自市区采买来的物资,上船便走到驾驶舱附近和船老大打闲讲,倒显得我有些无所适从。好在天气绝佳,湘江水清浅碧,偶有几艘货船穿梭而过,掀起一道道涟漪,在阳光照射下碎金点点,煞是好看,太白诗曰“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可惜这一段江流的两岸,一边是平整的万峰湖湿地公园,自无起伏的青山之势,另一边便是罗云皋诗里提到的金霞山,属于湘潭之辖境,起伏之势是有,只是前些年开发过度,绿意葱茏里裸露着大片大片的恍若伤口的灰白色山体,更建有火力发电厂,两根高耸入云的大烟囱在视野里挥之不去,到底差了点意思。

    所幸航程颇近,不过三五分钟,船速便降了下来,古桑洲就在眼前,视野随着码头边的坡道蜿蜒向上,屋舍、绿树、走动的行人,逐一清晰起来,除了洲头我早就熟知的罗瑶古墓,这座小岛还有什么样的人文风景等待我去发现并了解呢?我这样想着,此前惋惜金霞山生态破坏的不佳心绪也就一扫而空了。

    40岁的杨林坐在店门前的凉亭下抽烟。现在是午后两点,非节假日,岛上并无多少游客,饶是岛上名声最大的农家乐,也就三两桌,作为饭店掌勺也是老板之一的杨林很轻松地把客人安顿好,又将家人的伙食准备妥当,吃过后抽烟歇气,打算过会儿再来收拾桌上的碗筷。与此同时,岛上请的帮工也陆陆续续到了,屋场上散落着大小长短不一的建筑管件,桑葚将熟,又届五一黄金周,岛上马上迎来一年中最热闹的旅游旺季,得趁这之前将能遮盖整个屋场的棚子搭起来,按往年的客流量,现有的店面根本容纳不了,只能将主意打到占地颇广的屋场之上,“总不能让客人露天候着吧?”杨林说。

    杨林是十年前回到古桑洲的,在此之前,他曾在市区开过饭店,更早之前,也曾漂泊四方,实际上,这也是大多数杨林这一辈岛上居民成年后的命途轨迹——洲上可耕种土地本就不多,又常闹水患,粮食作物收成无法保证,好在桑树耐旱耐水,不知多少辈以来都以种养蚕桑为生,可随着社会经济结构的变化,蚕桑收入已无法承载岛上越来越多的人口,外出找活也成了必然的选择。

    之所以选择回到古桑洲,是因为彼时的杨林敏锐地意识到,这个自小长大的小岛,逢节假日总有不少外人过来游玩,有心思活泛的住家提供饭食招待,多少也能贴补些收入。何不自己来赚这个钱呢?至少,自己是专业的啊!杨林如是想道,拉了兄弟入伙,就在自家的宅基地上开起了农家乐,多年苦心经营,又有专业底子在,这家靠近码头的天天有鱼名气也渐渐大了起来,但有游岛之客人,若要用餐,必定来此。

    尽管身为岛上的“网红”名店,作为厨师,也是老板之一的杨林言语间却谦逊得很,直言“冇么子巧”,就是些寻常的乡土菜,以前主打河鱼,禁渔后不让售卖,改用外间贩来的水库鱼,总觉得差那么点儿意思,好在还有自家养的土鸡、自己熏的腊味,以及让杨林引以为傲的沙洲上种出的水灵脆嫩的时令菜蔬。在杨林的记忆里,自己幼时,父母种桑养蚕之余,亦侍弄着一大片菜地,隔三差五会架上自家的小船,划到市区的码头,蚂蚁搬家似的把菜搬到当时的钟鼓岭菜市场售卖,市区的人嘴刁,识货,晓得沙洲上种出的菜比之一般田间地头出产的要好吃,销路好得很,也是蚕桑之外的另一项收入来源……现在,当然不用外出卖菜了,店里还不够用呢,蚕也不养了,那是项苦差事,父母年纪大了,吃不消,桑树倒还种了些,桑叶可供入馔,春末夏初上市的桑葚是上岛游客的心头好,也是一笔收入,卖不完的还可以泡酒,店里就有卖,据说后劲颇足,我不会喝酒,也不敢轻易尝试。

    从杨林家的农家乐出来,我跟陪同的社区工作人员打听,想去哪户居民家的蚕房看看,工作人员面有难色,说前向雨水太多,桑叶出得迟,大规模育蚕还得等几天,可能难得看到,好容易打了圈电话,总算问到了有提前育蚕的居民,但却对我想要参观的请求婉言拒绝,一个是蚕刚育出没几天,现在也就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二个嘛,蚕喜清洁,对生活环境要求苛刻,恒温恒湿不说,还闻不得半点异味,我这满身烟臭的老烟民自然谢绝入内。

    好吧,既然不能参观,那就从育蚕的故事开始说起吧。

    对面的妇人看上去五十开外,个儿不高,略胖,脸上是常年劳作带来的健康红润色,说是岛外嫁过来的,小三十年了,自嫁过来起,每年的这个时候起,就开始进入持续大半年的采桑养蚕季,现在蚕房里就养着一纸刚孵出不久的幼蚕——这里形容蚕的单位是纸,一张比A4纸大不了多少的棉布,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蚕卵,买回来放蚕房,三两天就能孵化成幼蚕,数量约在两万尾上下。刚孵出的幼蚕,吃得不多,一天两顿足矣,采桑量也不算大,一人足以轻松应付,待过阵子,蚕体渐大,蜕过一次两次皮后,食量亦随之大增,且两餐变三餐,甚至四餐,对桑叶的需求也水涨船高,每日三次采摘桑叶就要耗去不少时间,逢到自家桑树出叶不及时,还得走老远的路去周边的野桑林去采,最怕落雨,蚕性娇弱,进食的桑叶须干爽清净,否则容易死,采来的桑叶须拿干净抹布一片片擦干抹净才能喂食,“磨得人死”。难怪会对我此前说“一头牛也是赶,一群牛也是放,何不多养几纸蚕”的说法会露出见到傻子似的表情,还真是“何不食肉糜”!

    “要喂个把月,蚕脱五次皮才结茧。”妇人继续说道。这边收完茧,那边新的蚕纸又到了,重复跟上个月一样的采桑喂蚕流程,如是一直到农历九十月,桑树不再长新叶,才算结束这一年的蚕桑劳作。

    结下的茧,有人上门来收,也可以留下,自己煮茧、抽丝做成蚕丝被,比单卖蚕茧要划算。毫无疑问,住在码头边上的郑中意阿姨是个中好手,高峰期一年可以卖出百多床手制蚕丝被。

    53岁的郑中意和丈夫都是岛上土生土长的,年轻时也曾离岛讨生活,后来因为所在单位效益不好,先后回岛,捡起祖祖辈辈不知持续多少年的种桑养蚕的生计。在此之前,岛上居民收的蚕茧都卖给丝绸公司,完全的买方市场,挑挑拣拣,双宫茧——指同一个茧内有两粒或两粒以上蚕蛹的茧——一概不要,因其吐丝时相互缠绕,不是一根丝到底,丝亦不够紧实,无法抽丝做真丝布料,故每次卖蚕茧,总要剩下不少双宫茧。神奇的是,这些丝绸公司不要的双宫茧,却是做蚕丝被的最好材料,丝头虽杂乱,却异常蓬松,岛上居民积下足够数量的双宫茧,便剥出丝绵,做成蚕丝被,自用或者馈赠亲朋,后来,也有上门来买的,算起来,正是郑中意回岛前后的那段日子。

    回岛的郑中意在种桑养蚕之余,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手工制作蚕丝被上。制作蚕丝被,首要的步骤就是剥出蚕丝——先将双宫茧剪个小口,取出蚕蛹(这是老饕们的心头好,高蛋白,油炸后下酒颇妙,岛上各农家乐多有售卖),再入锅煮熟(亦有煮熟后再取蛹的),而后用手撑开扩充蚕茧并拉成小的丝片,再一层层缠裹在弓形的竹制工具成丝棉兜,然后晾晒使干,就到了最为耗人工的拉丝阶段:绵兜扯开一个缺口拉成绵片,再拉住绵片四端(一般需要两人操作),用劲将绵片扯成一层层的丝绵,这劲儿须强弱有度,不急不慢地绷扯,出的丝绵才能“匀薄如纸、莹洁如玉”,也才能卖个好价钱,最是耗时耗力,即便熟手,一天能扯出斤把丝就算相当不错了,一床七八斤的蚕丝被,从前期煮茧到后期翻被,没得十天半个月的功夫根本弄不下来。好在现在有机器可以替代这个拉丝的步骤,半天就可以拉出一床被子所需的蚕丝来,只是最后翻被这个步骤仍得纯手工完成,拉开的丝网一层一层叠加至要求的重量,并以丝线固定,最后再套上被面。郑中意手稳,叠放的丝绵厚薄均匀,丝线固定手法也到位,成被轻盈柔顺,不易变形,老客户口耳相传,订单也就忙不过来了。

    四月的阳光和暖,有风拂过面颊,轻柔而惬意,并有这个季节独有的隐约的花草清香萦绕其间。一条宽广平直的水泥硬道自北向南贯穿全岛,道路两旁散落着岛上居民的住房,多是两三层的砖混结构,外墙贴了白瓷砖,与岛外他处村落并无太多异样,除此之外,便是密密匝匝、随处可见的桑林了。

    种桑养蚕,大概是中国最为古老悠久的生产生活方式,传说是黄帝的妻子嫘祖发明的,到商代时,养蚕业便已经兴起,并设有专门的官员管理蚕事,《诗经》中并有大量提到桑树的篇章,使得古朴粗糙的自然画面,也因蚕桑的加入而变得柔和、华美,而“桑梓”一词在汉文化里作为家园的象征,更反映了先秦时期农桑遍野的现实。

    除了担当经济生产作物的角色之外,在文人墨客的笔下,桑树往往还寄托着他们归隐田园的梦想。陶渊明就多次在诗中表述对“桑妇宵兴,农夫野宿”的田园生活的向往,苏轼被贬黄州,更是开荒东坡,“自种黄桑三百尺”,安心过起“身耕妻蚕”的农夫生涯,就连大名鼎鼎的诸葛亮,也在上后主的表中写道,“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余饶”,以此来婉拒后主厚赐其家小的好心。

    当然,于岛上以蚕桑为生的居民来说,这些承载着文人墨客无尽情感投射的感慨与生计并无关联。古桑洲四面环水,地势所限,无法耕种五谷,所幸有耐旱亦耐水的桑树,先民们定居此岛,种桑养蚕,缫丝所得,五谷杂粮及各种生活、生产物资皆在其中,日子虽劳苦,倒也一辈又一辈地传承至今不绝。

    此刻,我正行于那条贯穿全岛的水泥硬道上,道路两侧,密密匝匝的桑林在四月的和风吹拂下晃动着枝叶,似乎正欢迎我这不速之客的到访。时序已是仲春,桑葚挂果将熟,枝丫间一兜兜伸出,青红相间,煞是喜人,我忍不住拈了颗红多青少的入嘴,满以为多少会带些酸甜,却不料是又苦又涩,全不似我幼时在乡间所见的桑葚,即便未能熟透,但有些红紫之色,入嘴多少也会略带甜酸,哪会这样又苦又涩,完全不能入嘴?

    当然不一样,这是引进嫁接的新品种,陪同的社区工作人员解了我的疑惑。2016年,为促进古桑洲文旅产业发展,社区联系农科院的专家给古桑洲上的桑树做了良种嫁接,引进台湾长果、白珍珠、大石三个桑葚良种——长果汁多,宜酿酒;大石果香浓,甜度最甚;白珍珠清甜,微带奶香,最受游客青睐——自此,春末夏初的桑葚成熟季,去古桑洲采摘桑葚也成了株洲市民热衷的假期休闲生活方式之一,于世代居于岛上的居民而言,在养蚕缫丝之外,又多一项新的营生。

    气候的因素,今年的桑葚季比往年晚了些许,估计要到月底才能渐次熟果——也不算晚,正好赶上五一长假的旅游旺季。此刻,桑林间有劳作的身影,清除杂草,平整田垄,为即将到来的桑葚季做好准备,届时,桑园里满满都会是游客的身影,人手一个塑料果盆,采摘的桑葚堆放其中,出园买单,依桑葚品种,20到40一盆,不论多少,尽管有不甚讲究的游客深谙工程力学知识,盆中的桑葚层层叠叠地堆得老高,明显超出预定的售价,岛上人大气,并不争辩,至多不过腹诽几句,便苦笑着挥手放人。

    种桑养蚕,养蚕缫丝,缫丝换钱,千百年来,岛上居民赖此繁衍生息,不意时代发展,在此基础上又发展出多种经济生产形态,譬如以往只做小孩零嘴的桑葚,如今竟也得登可售卖的商品之列,还有原本只为缫丝之用的蚕宝宝,其效用也被发挥得淋漓尽致,蚕丝被自不需提,蚕蛹是岛上农家乐的热销菜品,即连蚕的粪便,洗净晾干,也是做蚕沙枕的好原料……岛上先民见此,又该是欣慰,还是惋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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