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风得水古桑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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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万宁

    初秋的阳光,在湘江之上流金溢彩,古蓝色的江水摇曳着天上的云朵。我开车走在湘潭的芙蓉大桥上,不经意间往右一瞥,就瞥见株洲的古桑洲静卧江中。我看到的是洲尾,几艘挖砂船在百米外作业,西边岸上耸立着两个红白相隔的大烟囱,袅袅轻烟下,两个砂场机声隆隆。一个叫罗应隆的人忽然就跑到了心里,他从五百年前穿越过来,他的恍惚与徬徨跌进这巨大的光影里,江面的水波随风簇拥,他逆着光,却看到了一种危险,在岛屿的周围潜伏。

    (一)

    古桑洲,是个长仅3.5公里、宽约250米的湘江洲岛。岛上百十户人家,几百口人,从前属湘潭,现在是株洲天元区马家河街道的一个社区。岛上的风光与其他洲岛相似,绿树成荫,从前也都是以养蚕打鱼为生,所不同的是古桑洲罗氏,是个星光闪耀的湖湘世家,曾在历史上显赫了500多年,风流人物数不胜数。

    当年,我是一名跑线的记者,早上醒来,多数时候,并不清楚接下来这天自己将要去哪会要见什么人。每天四处奔走,后背像是有双手在推。第一次上古桑洲亦是如此。我被人用车子接了跑了好远的路,然后在湘江一渡口上船。我是在船上才听说古桑洲这个地名。洲上没通电,几名政协委员就此事去洲上调研。季节正是夏天,机帆船上的突突声,江风的哗哗声,让耳朵很不适应,不适应的还有烈焰,太阳在辽阔的水面上吐出团团火焰,随着风狠劲地往我身上扑。

    第二次去,是古桑洲通电了。那是个寒冷的冬日,早上在渡口坐上高级游艇,市里的大领导有个剪彩的仪式。船上环境舒适,居然有人讲起故事来,而且与我有关。他们说我上次在古桑洲采访时,问岛民晚上没有电,你们干什么?说的人好像他就在现场。我正仔细回忆自己是否这样提过问,可一船人差点就把船笑翻了。我太后知后觉了。这个语言陷阱原来是一个笑话的坑。那会年纪轻,脸皮薄,遇到这类玩笑便会板起一张脸,表示我不高兴了。可是那天,我不可能不高兴。岛上欢乐的人群瞬间把你融化了。他们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家家放起鞭炮,户户贴上对联,整个洲岛是若干笑脸的重叠。空气里的笑声哗哗地在风里流动,特别是合闸的瞬间,那庞大的发自心底的喜悦,让这座岛屿在湘江之中发出巨大的震颤。后来翻阅报纸,日期是1995年12月26日。我写的报道说,那天,冬阳高照。

    第三次去,是古桑洲遭洪水了。退洪后的这个星期天,市里的头头甚是牵挂,于是轻装简从上了岛,我被临时抓差要求写个通讯。这次是深入腹地,去了岛上好多人家,从洲尾到洲头。岛民们对于涨大水司空见惯,大部分人家已把淤泥清洗干净,我们走进干净的蚕房,一箩筐一箩筐的新鲜桑叶靠墙摆着,蚕宝宝在架了好几层的篾盘里,发出嗞嗞的吞噬声。蚕宝宝通体冰凉,这凉浸漫在空气里,蚕房因此格外清凉。篾盘里吃桑叶的是夏蚕,春蚕早已吐丝成茧。忽然想起,这一路走过,看见好几户人家在外边架起大锅在煮蚕茧,之后要剥茧、开绵、晒绵与抽丝,好多工序。走过桑叶林,是一片菜地。林间地里的淤泥也清理妥当了,有位娭毑在把择好的韭菜,一捆一捆地装进箢箕里,准备送到对河去卖。洪水过后的岛上,安安静静的,人们专注地做着眼前的事,甚至面对前来视察的大领导,他们也只是抬起头,含蓄地笑笑。记得那篇通讯的题目叫《静静的古桑洲》。那日走到洲头,看到古树古墓,古树是一棵一千多年的香樟树,老得奇形怪状。古墓是明代的。随行人说,墓主是罗瑶,古桑洲罗氏五世祖。旧时株洲的名门望族,古桑罗算一支。我当时懵懵懂懂,听着那人扳着手指,数出好多如雷贯耳的名字,然后手一挥,说他们统统都是这墓主的后人。那些名字有清代进士罗典、罗修源,近现代革命家罗亦农、罗学赞、罗哲等。那一刻,站在洲头的我,忽然能明白古桑洲人脸上的淡然,血脉基因似乎有着神奇的定义。

    (二)

    多年后,做了报纸编辑的我,经常会看到有关古桑洲人文历史的稿子,看得越多越是惊讶,这个湘江洲岛上的罗氏在历史上,原来很威武。500多年来,他们完好地保留着族谱。族谱上神秘地记载了古桑罗始迁祖落籍的传奇故事。那是明朝初年,天灾战乱,以致湖南十屋九空,土地荒芜,朝廷颁布政策,鼓励外省人来湘安家立业。江西吉水二十岁青年罗应隆汇入迁徙大潮中。他怀抱先祖灵牌,带着怀有身孕的妻子邹氏,辗转于湘潭、株洲一带,看山看水看天象——族人都说他通晓堪舆。这天,他们沿着湘江,走到古桑洲南岸鹧鸪坪的木湾,眼前古桑洲芳草萋萋,宛若长龙,静卧在江水中央。罗应隆心下一动,手中的灵牌陡地往下坠,重得双手无力托起,他当即跪地叩拜,与妻子就地搭棚建窝。后来族人立祠于此,称罗氏明德堂。这支罗氏,三世分堂,四世分房,六世分支,六修谱时,分堂修谱,到现在散布世界各地七万多人。我在想,罗应隆在跪下去时是否穿越了时光,看到他身后延绵不绝的子嗣,子嗣里的文武英才以及他脚下这片土地的繁华。他是拓荒者,在这里他只耕耘了十几年,就英年早逝。无法知道他在最后的岁月,是否置疑过自己的选择与判断,毕竟后人的风光显赫,离他很远,他只是预测,没法见证。

    罗应隆的预测在他的第五代罗瑶身上灵验了,这时距离他来此地已过去一百余年。据说在当时罗瑶之父已经发迹,日子过得相当殷实,到罗瑶这,顺理成章,成了湘中首富。他到底有多富?他的亲家凤阳知府邓巍有文字记录,他写罗瑶家“耕牛过千头,童婢五百人”。传说罗瑶田产有四个九,即万亩良田仅差一亩,湘潭城的产业,一半是罗瑶的。民间叫他“罗百万、瑶半城”。中国有句老话“富不过三代”,罗瑶却打破了这个魔咒。他是这个家族显赫的起点,古桑罗从他以后的几百年,不论朝代更迭,社会变迁,在各个时期,这支罗姓族人照旧人才辈出。罗瑶的墓志旌表上说,此地“中扼湘流,上延岳秀”,毋容置疑,罗瑶葬在了一个藏风、得水、充满生气的宝地上。

    如果这事成立,茶陵人张治便是古桑洲罗氏后裔的贵人。那年,八十一岁的罗瑶过世,时为南京吏部尚书的张治特意买下官地古桑洲,在上面安葬自己少年时代的恩公,还促成嘉靖皇帝敕建崇义坊以旌,张治亲题墓碑。行走在古桑洲,关于罗瑶与张治的故事,洲民们随口就来,说的最多的自然是鱼上树、马骑人。他们说,夏日某一天,罗瑶在家午睡,梦里有个白须白发老头,他说等会出现鱼上树马骑人,这时,有个人朝你走来,你非得留住他!他将是你家的福星!罗瑶想开口问,话还没出来,那老头化作一股青烟袅袅散去。一着急便醒了,飘散的姿态似乎还存有余烟,他朝那方向追了出去。家门外,一位刚从河里打鱼回来的男人在歇息,他把一条鱼挂在了树上,自己抬头瞅着,神情颇为得意。就在这时,走来一位手艺人,他背了个木马,正匆匆路过。罗瑶瞬间惊呆了。更让他惊讶的是他的衣角被人扯了一下,一小叫花子请他施舍。他低头看下去,这小叫花子,眉清目秀,神情淡定。梦境里老头说的事竟在现实里一一再现。

    于是他当即收了这叫花子为义子,给儿子作陪读。这陪读的天资便不用说了,二十八岁中举,三十三岁高中会元,后来官至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这陪读就是张治。他与罗家的情谊绵长深厚。尽管他传世的《龙湖集》鲜少记录他与罗家的交往,也许是想避嫌权力与富贵的缠绵,但文集中《赐李蕉溪序》还是透露了他与罗家非同一般的关系。他写:予尝道湘中与罗氏兄弟游焉。罗氏居江水之曲,地奥而衍,每春涨水,沿溪入,平畴成浸,则系舟庭阶前。予时与罗氏兄弟鼓枻张乐,举酒食鲜,野翠交映,上下一碧,宛然坐镜中也。罗氏兄弟,与蕉溪李子秀夫称内兄弟也……读此文,明朝罗家的样子跃入眼前,似乎听见摇橹的水声,乐手的琴声,以及酒宴间他们的谈笑。文中的李蕉溪为罗瑶的女婿李钟,故是罗氏兄弟的内兄。李钟当时在国子监就读,受谒选当官,任县丞,不能不说也是张治的提携。这还是资质平平的一位。因为文中反复强调李的“朴”,似乎在暗示其才学一般。张治自己说,他与罗家有三世之交,受恩于罗瑶,同学于罗瑶之子大钦、大宪等,为师于罗瑶诸孙。他的报恩是尽力提携罗家子弟。古桑洲罗氏从此走出闭塞进仕入朝,开启了另一种不同意义上的显赫。

    (三)

    现今的古桑洲人,对过往的记忆完全模糊了。他们会对游客说,罗瑶有个很牛的儿子,在长沙岳麓书院做过27年山长,我也被他们忽悠过。罗瑶生于1461年,明朝天顺五年。罗典生于1718年,清朝康熙末年。二者相去两百多年,又怎么会是父子关系?罗典确实是罗瑶后人,他是古桑罗第十三代。从他祖父起就迁居长沙。他是这个家族山峰级的人物,家族里的第一位进士,历任翰林院编修、吏部、工部给事中、四川学政、鸿胪寺少卿等职,更曾两任会试考官,是乾隆身边的近臣,而他的辉煌是他生命里最后的27年。罗典亲传弟子与再传弟子阵容很是壮观。那个时期岳麓弟子有7000人以上,史志记载显通弟子近千人。亲传弟子里有赵慎珍、贺长龄、陶澍、贺熙龄、欧阳厚均等,再传弟子有左宗棠、魏源、曾国籓等,这无疑是千年书院不可复制的辉煌,也是中国教育的奇观。

    突然想起,我第四次去古桑洲,是采访洲上的小学。时间在2000年左右。那是个清秋的上午,我从渌口坐快艇过去,到达学校时,一位女老师正扯着嗓子在上数学课,偌大的教室里只有两三个学生仰头听讲,另外的学生埋头写着啥。老师讲过一阵后,布置了几道题,让他们自己做。她又与刚刚埋头写啥的学生授课。听了一阵,我才明白,这是复式教育。一个人同时教几个年级。那个时候,古桑洲小学只有一位老师,所有的年级都由她教。印象中,学校是在一个祠堂里,正厅是教室,中间有个天井,边上房间应是老师的家,屋檐下有个煤炉子,上边蒸着饭菜。说不出的担忧蜂拥而至,女老师却吐出一口长气,且面带喜色,她说,学校下学期就停办了,以后他们每天坐船,去对河上学。采访后,我写了篇什么通讯,全忘了,但那刻的感受却很清晰,那震颤的铝锅,火苗从炉子里缩进伸出的姿态,教室里嘈杂的嗡嗡声,还有那饭菜、煤烟混在一起的味儿,甚至在如今的某一刻也能嗅到。记忆里站在天井的石阶上,在那课堂的后面,浅薄的我以为这块土地教育贫瘠。我当然不知道,就在这个时候,罗瑶正在洲头捻须含笑。从清朝到民国再到现在,古桑罗人一直行走在文化前沿。大儒罗典就不用说了,之后的又一位进士,参与编辑《四库全书》的罗修源,还有主讲渌江书院并以数十年时间辑成《湖南文征》200卷的经学大家罗汝怀,一路走来,这类大伽,不计其数。

    有位名叫罗宏的古桑洲罗氏后裔,广州大学教授退休,他在父亲过世后,清理遗物时,看到祖父罗正纬的书信。其中有一份上世纪四十年代写的遗书,里边提到的人,如陈立夫、章士钊、黎锦熙、傅抱石等等,都是些如雷贯耳的名人,关键是里边说的事及行文的语气,证明着他们之间的熟络与随便。罗宏想莫非自己未曾谋面的祖父有来头有故事?网上一搜,他惊讶得没法相信。祖父竟是毛泽东的老师,谭延闿的学生,冯玉祥的顾问,国史馆的顾问。他原是族中名人,光环多得吓人。那年,与几个同学一起创办了长沙一中(原名湖南省立一中),担任庶务长,也就是现在的教导主任。当年毛泽东在考入湖南第一师范之前,曾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省立一中,读了一年再去的一师,祖父虽然没有具体的教学任务,但每周一次的训导讲话是有的,从这个层面来说,是有师生之谊的。新中国成立后,祖父给毛主席写过信,当然也回了信,还给他安排了国家文史馆馆员的工作,只是祖父还没去报到,就于1951年去世。祖父的经历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在北洋政府里做过国会议员,袁世凯执政时任参议院一等一级主事,后又投身五四运动,谭延闿代理国民政府主席时,被聘为顾问,抗日战争时期,在重庆任国民党国史馆编审委员兼顾问、行政院参议,平生著作甚多。在北京时,祖父与罗学瓒、罗哲关系密切,都是古桑洲罗氏,按辈份,祖父是他们的族伯,因是同一个堂号的分支,也叫堂伯。往上或往下追溯,古桑洲罗氏的传奇,像一条河,奔流不止。罗宏一头扎进家族历史的梳理中,洋洋洒洒,写了一本几十万字的《湖湘世家·鼓磉洲罗氏》(鼓磉洲为旧称,今称古桑洲)一书,从族谱和相关史志中揭开古桑洲罗氏一族的秘密,后裔中的诸多名人跃然纸上。

    这些我是听采访回来的同事所说。他还说,罗宏走访了很多古桑洲罗氏后裔,他发现,后代好些人从事理工科方面的工作,这个默然转身兴许是巧合,却也迎合了时代。他们散落在世界各地,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罗宏说,他每联系上一位古桑洲罗氏,都会忍不住说,回古桑洲去看看。我似乎能理解他的邀约,他不是没有看到那些挖砂船、砂场,那两根巨大的烟囱,以及匍匐在古桑洲周围的危险。时间顺着湘江每天都在流淌,这古桑洲倒像是时间留下的遗址。在这遗址上先祖的气息,他们伸手还能触到,还能在某时某刻沉浸到从前那个时代里,去回望这洲岛上曾经的藏风得水,还可以体悟江西青年罗应隆500年前对古桑洲的惊鸿一瞥,甚至可以去梳理,惊鸿一瞥之后,古桑罗枝繁叶茂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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