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里的挽洲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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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万宁

    站在朱亭镇的古渡口,或是别的什么码头,如莫家、谢家、萧家码头,总有人指着江水比画,往西,三公里的样子,就是挽洲岛。次数多了,挽洲岛成了我去朱亭镇后的一个隐形遗憾。一定要上岛!这个想法是那年我迎着六月的江风,在长岭栈道的观景台上发出的。山顶俯瞰,那刻的湘江明媚妖娆,挽洲岛静卧江心,宛若一片飘荡的树叶, 阳光下的阡陌纵横,诗意地成了叶片上细腻的纹路。

    住在岛上的朋友说,油菜花开的时候来吧,那季节最美。刚开春,岛上绿绿的油菜尖上冒出了碎黄花,映照在一江春水里。照片发过来,又一个劲地喊冷。春雨没停过,这冷裹挟着无边的湿气,越过江面,似乎就浸进骨头里。直至四月,谷雨这天,我们才集合成行。从京港澳高速下来,一截七弯八拐的乡村公路,再沿着湘江跌宕起伏,对岸房屋清晰可见,想着那就是岛上了。不是,不是,那边是衡阳。地域的界线,在这里由湘江主宰。不容多想,车就停在夹河渡口。一个电话,船就从对岸突突地开了过来。从前,没有修建水坝时,枯水时节,夹河的河床是裸露的,岛上的人可以直接走路过河。随行的人说。洲的西侧与东侧各有一个渡口,东侧就是我们上船的渡口。西侧渡口,岛上叫太河渡口,过了湘江,岸边是衡阳市的衡东县三樟镇,渡口名为龙套湖渡口,可载车直接上岛。望着辽阔的水面,我掉进地域的概念里没出来。湘江两岸人家,往来密切,一拨一拨人群,哪里又能看出谁是株洲人谁又是衡阳人。挽洲岛夹在中间,与岸边之人,相亲相爱,源远流长。关于它的管辖权,这里有个家喻户晓的传说。说是在唐朝天宝年间,这个湘江洲岛的归属一直争议着,省衙派来大员,一番了解难下定论,想想不如看天意。那天,他们找来一截插着小红旗的木头,在上游王十万老街处的江心放下,大员规定木头所经过的河汊将是两县的地界。木头顺水自漂,不管不顾地往衡山河汊那边流去,于是,岛的管辖权就属于那个时候的湘潭县。千百年下来,这个地界竟然没再变过,尽管这原属于湘潭县的地方,后来成了株洲县、株洲市渌口区的地方。挽洲岛现在隶属株洲市渌口区龙船镇,洲长八华里,宽不过二三里,有一千多亩耕地,是个自然村,有七个村民组,约三百户人家,一千多居民,分属十四个姓氏,而真正长住岛上的,只有三百多人。

    过了湘江,岛上的渡口仍叫夹河渡口。水位还不太高,下船后,要蹬十几级台阶才上到堤坝。风从远处的江面吹来,阳光下的我们伸开了手臂,似乎想抱住什么。往东走了几步,在两幢房子相间的路边,有棵上了年纪的柞树,树干上爬满了风车茉莉。细碎的小白花,瓷实得像茉莉,那形状又宛如一个个小风车。浓烈的香味引得蜜蜂、蝴蝶在空气里高密度地传递亢奋。我被这树这藤的姿态打动,就那么注视了一会,眩晕的感觉,让人恍若还在江中荡漾,抑或是这视觉与嗅觉的冲击有点猛烈。

    环岛走一圈,眼里的景色大致相同,江堤两边狠劲冒着竹笋,蒿草、艾草粗实得绿油油的。母鸡带着刚出窝的一群群小鸡崽,叽叽地满地觅食,鹅、鸭,也成群,在水边嬉戏,羊、狗、甚至猫在屋场乱蹿。几十年了,我分不清蒿与艾的长相,尽管耳边有人解释,蒿的叶尖根茎泛红,艾的泛白。几个季节一过,我又糊涂了。我惟一相信的是自己的嗅觉。掐个叶尖,蒿草香得往心里钻,蒿子粑粑的味儿在嘴里转,那清香伴着食欲就来了。艾草呢,它的香,往外飘,五月端阳沐浴后,留置在肌肤上的味儿,带着风,丝丝缕缕的,在空中弥漫,那香除了芬芳还有清凉。

    蒿草艾草在江堤边疯长,一路走过,不停地掐个尖尖放到鼻下嗅,嗅完还舍不得丢了,放进衣兜,妄想存住这些香儿。望见树上的果儿,又记起今天是谷雨。岛上的枇杷树上挂满一球一球的青果,李树是刚谢了花的样子,满树绿叶,仔细去瞅,小青果躲在叶子下。叶子宽阔的板栗树上,正抽着花穗。柿子树的叶片下,没有看出柿子是坐果了,还是在打花蕾,反正在我的想象里,秋天一到,这树上就会挂满红红的柿子,照进碧绿的江水里。过去,这块土地上也种水稻,现如今,冬季种油菜,夏季种瓜种菜。初春的时候,挽洲岛便开始仙气逼人,在远处任何的山峰上俯瞰,在一汪碧水中,挽洲岛橙黄橙黃,少许的绿色如同叶片上的细茎,整片叶子携带着远古的宁静,在湘江里乘风破浪。谷雨前后,挽洲岛上会种下朝天黄辣椒、花生、芝麻、黄豆、西瓜,整个夏季,岛上绿油油的。空中俯瞰,那是一片悠然自得的绿叶子在湘江里清凉。

    洲头有一片密集整齐的松树林,正午的阳光从树顶流泻,江风吹动着树梢,斑驳的光影就跟着摇晃,徜徉林间,一种愉悦抖落下来。追逐、嬉笑,又或仰头,顺着笔直的树干,凝视这湘江之上的天空。他们说,这是退耕还林后种下的,几十年过去,就成了岛上的一道风景。其实岛上处处皆风景,抬头望去,一垄一垄的沙土里,有种风生水起的气象。有个老人在新整的地里打除草剂,问他土里种了啥?花生。洲上全是沙土,长出的花生颗颗饱满。今天正好谷雨,民间有说法, 谷雨开始种花生。节气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忽然就想到八月十五吃花生的时候,人们在这地里挖花生的情形,花生的香味在未来的空气里开始飘散。

    从环洲路下来,穿过还没收割的油菜地,绕过一口水塘,和一户人家的水井。同行人说,岛内的水塘与水井,水位永远与湘江同起同落。此时正是午后,岛上寂静,万物安详。挽洲学校,在一拱形铁门上映入眼帘,不自觉地驻足,屏声静气。一只略瘦的黄色田园犬从里边冲了出来,昂着头,朝我们狂吠,墙角蹲着的一只猫,助兴地喵喵直叫。走进校园,荒凉在心里漫开。原来这儿只是一所小学遗址。三层的楼房,间间教室阒静无声,长廊与操坪野草纵横,屋檐下青苔密布,野刺莓、蒲公英在墙缝里开起了花。学校去年撤走了。学校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师生荒。人往高处走。岛上的孩子被父母带离了挽洲岛。据说,学校最后的模样,全校只有三位老师四个学生。这所拥有八十多年历史的学校就此走到终点。当年诗人西川与孩子们讲唐诗的画面依然清晰,那是《跟着唐诗去旅行》的摄制组在这里拍下的。西川与孩子们讲的唐诗是杜甫的《次晚洲》:参错云石稠,坡陀风涛壮。晚洲适知名,秀色固异状。棹经垂猿把,身在度岛上。摆浪散帙妨,危沙折花当。羁离暂愉悦,羸老反惆怅。中原未解兵,吾得终疏放。

    诗里的晚洲就是挽洲。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群众挽手并肩建岛护岛,为记下这段历史,人们将日字旁的“晚”改为提手旁的“挽”。

    这首诗,岛上人从小就会背。这天孩子们在诗人西川的带领下,似乎回到唐朝,回到公元769年的春天。那是清明节后不久的一天,湘江风涛壮江水阔,诗人杜甫携眷乘舟从潭洲顺流而下,远远的,秀色固异状的挽洲岛,进入杜甫的视野,他兴致勃勃下船游岛。相传那个时候的挽洲岛,古木参天,怪石嶙峋,岛上居民捕鱼养蚕或耕种,一直惆怅的诗人游走其间心情愉悦。从这首诗里,现在的我们,可以读到那天那刻,岛上的景致诗人的情绪,甚至春天的气息与江风的味道。一千多年过去,只要吟诵,这些场景,穿越时空,扑面而来。

    忽然想起,刚上岛时,在江堤边,见到的古樟树。传说,当年杜甫是从这里上船的,舟就系在那棵树上,普通的樟树就成了系舟樟。如今,两棵樟树空了心,连在一起,洞与洞相通。挨着湘江的这棵,完全枯死,与之相连的那棵,仅靠斑驳苍老的树皮,竟长出枝繁叶茂的气势。树不怕空心,而怕伤皮。看来一点不假。这系舟樟,曾经树干粗大树冠如盖,上世纪七十年代,几个小孩将干牛粪放在枯树洞里点火,引燃古樟,烧了三天三夜,留下这沧桑远古的模样。

    这沧桑似乎糅进江风,吹拂着这片土地。一路走来,遇见的人,竟然没有一个小孩。岛上自由散落的房子,大都前后庭院,只可惜门上一把锁成了多数。这些锁,锈迹斑斑。主人去哪了?有多久没回了?房屋日夜对着湘江,吹着江风看着流水,不知不觉,时光老了,房子也在破败。随行的兰先生说,他的祖先是三百多年前上岛的。当年从福建迁来两房,如今在岛上有两百多人。他告诉我,居村头的,基本上姓李。也是洲头,在西南边,河对岸就是衡东。他们的女儿嫁过去,对岸的女子嫁进来。在村尾,姓周的居多。在东北角,对岸是王十万或朱亭,那边的女子嫁过来,他们的女儿嫁过去。多年都是这个习俗,以至小小的岛上讲几个地方的话,村头与村尾更是不一样。行走在岛上,没有见到一条街巷,也没有看到一个商店。他们说,洲头有个水王庙。来过的人解释,其实就是三棵大樟树。从前岛上家家户户都有渔船,但凡要出境打鱼,必定要焚香祭拜,以求平安。还有,上游放竹木排的与来往商船也会上岸祭拜,拜着拜着,这三棵樟树就成了神灵。如今,湘江河禁渔了,河里早没了航行的商船与竹木排,可是在一些节气里,仍有居民来此杀牲祭祀。

    湘江河禁渔十年,好多渔船在堤岸上晒着太阳。不能捕鱼,兴许是离岛的一个原因。我们在岛上流连往返,还没离开,就相约下次再来。说不上这喜欢源自哪里。离岛时,兰先生的母亲给每人两把刚剥壳的小竹笋。当晚就把小竹笋用剁辣椒豆豉茶油蒸了,鲜美在味蕾上开出一朵一朵带着惊叹号的花来,那花儿跳到眼前,又成了这日在江堤上见到的蒿草艾草,还有树木上的花儿果儿,鳞鳞波光与呼呼江风簇拥而来的谷雨阳光,与这个湘江洲岛被照耀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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