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戏之家》:风光而压抑的命运

  • 上一篇
  • 下一篇
  • 罗玉珍

    多年过去,我的歌单中一直保存有电影《马戏之家》的全部配乐,皆为波兰作曲家兹比格纽·普瑞斯纳作曲,首首堪称天籁,这部电影如今很难在网络上找到,每当我听起配乐,脑中便出现阿格拉娅的脸,以及她母亲在空中做杂技的画面。

    这是一部很多人不会喜欢的小众电影,黑白文艺片通常较为沉闷,但它的意识流叙事非常高级,配乐也超凡脱俗。《马戏之家》的艺术性是古老的,但画面的呈现却很现代。导演将人物与时间的关系建立在一种遥远又亲切的疏离中,因而阴郁的乡愁挥之不去,尤其在超契合的配乐烘托下,风格美不胜收。

    整个片中响彻着马戏团掌声如雷的热闹风光,同时包裹着含混压抑的危机与神性。

    阿格拉娅仅用她那双儿童之眼就融进了跌宕命运的中心,那就是风暴眼,她见证了家族的记忆。她的母亲是罗马尼亚国家马戏团的杂技演员,尤擅长悬发术,悬发术是利用自己的头发将整个人悬在空中,去表演一些高难度动作。在生下阿格拉娅之前母亲就有心将之培养为一位大人物,将之取名为阿格拉娅·索菲亚·罗兰,索菲亚·罗兰可是名声赫赫享誉世界的意大利美人巨星。可见阿格拉娅的母亲拥有非不一般的野心。

    片中很多阿格拉娅的自白,电影的开头她曾说:我妈妈有着一双全罗马尼亚最美丽的腿,在我出生前,我才是世界上年龄最小的高空秋千表演者,足足做了8个月的明星,妈妈在高空劈叉,她的肚子被紧身胸衣束缚着……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怀孕八个月还在做空中杂技。她胆识过人勇猛果决,对自己被悬于一根绳与一束发丝上的危险命运丝毫不畏惧,甚至表现出强烈的热爱与挑战。

    而阿格拉娅不是野心勃勃爱出风头的人,她从小跟母亲在马戏团长大,担惊受怕,目睹了种种艰辛,杂技演员的一生注定是危险和代价巨大的,不仅自己危险,家人的心也跟着被悬于高空之中。阿格拉娅曾说:我羡慕安娜,因为她9岁时腿就跛了,马戏团里的重要人物总是多少有点残疾……可见她不想过那样残缺的生活,不想做明星,不想上台,哪怕跛了也在所不惜。但她改变不了,因为一切都是母亲在主宰。

    她很爱母亲,经常跑去跟一口井说话,请求神保佑她妈妈不出意外,并鼓励自己不能恐惧不能哭泣,因为母亲说灵魂不能脆弱,否则头发也会变得脆弱。阿格拉娅曾说:我不断设想我妈妈的死亡,那样等真的发生时,我就不会感到震惊了。没有一种压抑比这个更残酷,一个纯真的孩子要被迫在绝望中演习如何迎接死亡。苦涩与纯真构成复杂的乡愁,扎进她脆弱的生命,其中还交织着穿街过巷的寂寥和观众如海的风光热闹。这个忧郁敏感的小孩经常待在一边默默看大人,穿她母亲的高跟鞋想要长大,但又恐惧时间与变化,因为一切变化都可能是灾难。

    然而她很快被母亲抛弃了,父母离婚,母亲改嫁,她被送进福利院,当母亲再来见她时,是七年零三个月之后,她惊讶:天哪,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因为从小忧心忡忡,过早思考生死问题,阿格拉娅显得成熟镇定,同时脸庞冷漠。而母亲已是杂技界大名人,现在她需要女儿继承这事业。

    电影前三分之二部分是那么杰出动人,一种弥漫着本雅明式“灵晕”的童年乡愁与马戏团宿命使人如坠幽梦,晦涩又天然的诗意视觉让人陷入沉思。

    但,从成年阿格拉娅出现之后,这个电影的风格好像断层了,意境、氛围、气质彻底改变,变得更直白和寡淡。但成年阿格拉娅的表演仍不错,她已在黑暗中思考了诸多人生问题,眼神比童年时更清晰明亮……于是,诗的抽象美消失了,一切在她的脸庞上被明确地呈现,没什么悬念与宿命感了。

    在母亲的最后一次表演中,意外还是发生了,她被吊机吊在半空中突然断电,杂技演员并不能长期在空中停留,何况是悬发术,这需要机器巧妙配合尽快完成动作从空中降落,而她被自己的头发吊在空中很长时间……阿格拉娅看着她空中的母亲,想起她几乎被吊在空中大半辈子的人生,想起她追逐名利的疯狂梦想,想起自己的孤独与痛苦,双眼充满了恐惧与哀伤。在那一刻,童年的阿格拉娅又出现了,那种深渊般的忧愁又出现了,电影重回之前的哲学诘问与诗意巅峰。

    《马戏之家》会让我想起点滴别的电影,塔可夫斯基《伊万的童年》,匈牙利电影《我的二十世纪》,费里尼纪录片《小丑》……我有时会从电影中寻找诗的感觉,它经历神秘的体验而被说出。同时一位天生的演员在片中永生,跟杰作的诞生一样属于奇迹。比如《迦百农》里的赞恩,《铁皮鼓》里的小奥斯卡,《偷自行车的人》里的孩子,从他们脸上我们能看到时间的永恒与破碎,看到早熟或无知如何影响一种生命。阿格拉娅是早熟的,早熟对一个孩子来说意味着经历过残忍,描述这种残忍必须用到记忆,而重回痛苦的记忆属于二次残忍。

    从精神层面讲,阿格拉娅的丰富是晦涩沉默的,注定会使整个电影的基调更悲苦和抽象,就像她将头伸进去对话的那口井,黑暗,幽深,像无法看清的深渊与眼睛,却可以回响细微的回声。它需要演员用内敛压制的神采去演绎,那是一个孩子用什么所呈现的命运感?我说不清,表达我们渴望表达但难以表达的,是诗人和导演们理想主义的执念,他们追求生命中某些永恒的瞬间,那种绝对或恍惚的美妙时刻。

    这部电影并没有一个确定圆满的结局,恰好使它在后半部分的瑕疵中保持了完整,因为没有一种动荡的命运是可以被确定的,只要活着就永是在孤独地漂泊。

  • 上一篇
  •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