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乡里均匀地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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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龙平波

    车要开始下横坡坳了,干净的空气就猛地过滤了我的肺,涤干净了我的意识,清爽爽地告诉我:回我的乡了!

    我移开在油门上的右脚。让车轮自如地在长长的微坡公路上自由慢慢地回家吧,像把车和自己放在传送带上一样放松。这是涤净后的意识想的。它想,不要在横坡坳的那一边生出废气吧。

    横坡坳是竖在攸县西北的一道屏。它不像东乡广寒寨那么高冷,也不像太和仙一样张扬。它温和地护着槚山这个攸县的肺,它也是这么低调地护着槚山这个攸县的肺。

    准确地说,坳的那一边才是攸县的右肺。这里没有村歌社舞的热闹,更没有广场舞不管不顾的喧嚣。甚至像攸县热度很高的“门前三小”也没在坳的那边沾亲带故地热腾。热腾的除了那些雀跃在林里的禽鸟,还有那些鬣毛油亮的在山坡上啃草的黑山羊,还有一条名字被讹传为浊江的清流长年从北往南汩汩地流淌,一节一节地打通着攸县的督脉。

    春雨总是乡村里最勤劳的婆婆,一有空就洗洗刷刷。山刷得清清朗朗,树枝被刷得湿润润的,树叶被刷得油亮油亮。乡村的路是洗车间的传送带。春雨婆婆就用绿色的温柔的刷子把每一辆归来的、外来的风尘给洗刷一番,刷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上一回被车轮滚过的痕迹也被洁白的梨花厚实地铺了一层。

    春雨婆婆歇了。我从蜿蜒的传送带上下来,做了两个深深的呼吸。我的肺在换着肺底的最后一点还没换完的从城市里带来的浊气。我的眼前是一野还未开垦的农田,田间的草也被春雨婆婆刚梳过,像鸡儿狗儿脖子上的羽毛鬣毛。几只鸟儿在翘角的屋瓦上叽叽喳喳说着纯粹的方言;有时又飞过院子,划一个简单的减字谱,和屋后的鸣声唱和,来一段民俗里唱插话一样的和鸣。我涤干净的脑壳突然冒出东汉大伽张衡的《归田赋》:“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关关嘤嘤。”

    天开始暗下来。乡村的晚餐一般都早。从后面菜园里摘了几把刚被春雨洗干净的蔬菜,炒了几盘,就在黄昏的长廊下摆开桌子,和着鸟儿、风儿,一起慢慢地光盘。

    路上的路灯亮了。路灯是新农村的月亮,夜来了,她就温和地打量着每一家的窗口。邻人们陆陆续续走出家门,打着几个带着新鲜蔬菜味的饱嗝,在小路上漫步。我也在其中,任由我的脚步踩着灯辉,踩着青草的香味。我大胆猜想,木心先生从来没在乡村住过吧。他如果住过一天,他的《从前慢》一定会变成《一直慢》的。

    夜色起了,邻人们从漫步的路上到我家来喝茶。我喜欢我家向日又向月的茶室。有月的夜里,拉上窗帘,让月光进来;无月的夜里,让灯光灿亮。从后园井里汲几壶带着地热的清泉,量一把从大自然采来的嘉草,任由它在盖碗中沉浮。我自一杯一杯地和大家分享着淡淡的清香。时光就由着他慢慢流逝着吧,坐下来聊聊屋前的竹和屋后的山吧。墙上是我给自己题了一首诗:“闲窗三尺可,炉右琴台左。相与试茶香,清风明月我。”这就够了。

    茶水煮过几壶,夜色深起来了。邻人渐渐散去。村里的人们习惯早睡,我这么早睡不着,我的这个被城市逼成的恶习怕是没能改变。

    拴上厚厚的门,任月光星光从四方的天井静静地漏下,我把自己独个儿关进了书房。我卷起窗帘,让自己抬头就可以探望星光月光。哦!不是,是让星光月光来探望回乡的我。

    夜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中医讲,心静方可气匀!我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很均匀。我喜欢这种感觉,可以观自在。只有能听到自己均匀的心跳的人才知道自己没有迷失吧。我不禁可怜一下在城里的小楼里的自己。每天晚上九点前的窗外总是撕裂着扩音器里传出的夸张而虚伪的歌嚎。广场舞的节奏总是在努力地催促着荷尔蒙的分泌。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荷尔蒙的味道,让每一个人都无法均匀地呼吸着干净的空气,连小孩子那小小的肺活量都不能满足。我又为自己庆幸一下,我还有这样的时间、空间,可以在繁忙中抽个空,均匀地呼吸着。

    我摆上我的古琴,打开陶公的《归去来兮辞》,给窗外探望我的星光月光弹奏。这古老的乐器真好,它只打扰星星和月亮,它不吵着砌下的虫子和檐下的鸟眠,也不吵着早睡的公公婆婆。“归去来兮,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我均匀地吟猱着琴弦,和着我的好久没有如此均匀舒缓的呼吸。我不是隐者,我也还没有隐逸的自主权力。因为我明天就要去上班。

    夜很静,星星还在私语。七弦的余音还在。我均匀地呼吸着夜气,合上琴谱,走出书房,去睡觉。

    清晨,窗外的鸟鸣是我的闹铃。我起来去柴火间点燃柴火,热着早餐。我习惯早起,喜欢打早火的感觉。

    然后,我穿上平底鞋,在院子里向着太阳做一套中医呼吸操,我要把每一个细胞里都换上清新的氧。婆婆也在院子里做着她的关节活动操。

    我一会就去上班了,呼吸均匀的。我的六十万亿个细胞都换上了全新的氧。如果在城里的一段时间浊了,我又回来,又回到我的槚山乡里,横坡坳那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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