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广寒寨

  • 上一篇
  • 下一篇
  • 陈夏雨

    小时候,无论我在鹏江洗冷水澡,还是打猪草、放牛,抬头望东,看到的最庞大的事物就是广寒寨。它一直横亘在我童年的世界里,好像是我人生中永远翻越不了的一道屏障。

    上攸县一中,我在图书馆查到,攸县籍前清进士礼部主事康刘锽在其参加戊戌变法失败削职回籍后,曾游广寒寨,并撰文回忆:“岁戊戌(1898)以忧回籍读礼山居,素慕东北乡山水之胜,欲一游鸾山、凤岭、甘棠诸胜景。穷甘棠之巅,群山万壑悉奔足下。”1946年,丁德隆中将抗战胜利后回攸葬父,曾邀友人同游广寒寨。他在《游甘棠山》一诗中写道:“他日结庐娱晚景,佛经易理原长参。”广寒寨捕获了多少古今名士之心,我心生向往。但因忙于高考未能成行。后来的几十年一直在外求学、工作,混迹商界、影视圈,一身俗气,污秽不堪,肉身沉重,不敢探访。直至去年秋天,我才放下所有心思,登上广寒寨,探寻家乡小河鹏江之源。

    (一)

    上广寒寨没有大路,有时甚至无路可走。我就让脚下任一岔口,带我走向不熟悉的小径。河岸、水滩上的野花和我小时候见过的一模一样。幸福其实很简单,每年开,反复开,无需改变。鹏江河道改造还没完工。河岸有些地段挖出了红壤肉身,雨水一淋,好像在流血。山水比我更悲伤,我去分担一些。

    河水顺着光滑的多页岩缓缓流过。岩层清晰,如一本刚打开的新书,波浪发出哗啦哗啦的翻书声。刚出山的裂隙山泉水,带着野花清香扑鼻而来,神清气爽,分外舒畅。最早喝鹏江河水的,不是人类,是蜻蜓、野猪、水鹿,还有野生猕猴桃树。

    想起河流改造之前,水上漂流的各种垃圾,在这些单纯得只有绿色的植物面前,到哪儿,我都是站在被告席上。

    我知道路的样子,但在一片森林中,我不知道路在哪里。缓慢的风化加上雨水冲刷,岩石上层的泥土已经流失。有些路没有土层覆盖,只有碎裂的岩片。路也老了,面目模糊,甚至全非。只有路明白路在哪里。杂树、乱草挡不住路的视线和脚步。我跟随着路,上了路。所有小径像蜘蛛网一样,时隐时现,最终都可以通向广寒寨主峰。如果真碰上云豹,遇上野猪,我有可能就是落入蜘蛛网里的猎物。

    (二)

    流水声渐渐清晰,一个小瀑布将我引了过去。

    瀑布下有一个深潭。水,绿莹莹的。它想静止不动,但跌落的瀑布搅乱了潭水的宁静。四声杜鹃站在岸边的一根绿枝上偶尔鸣叫几声,和这潭水一起过着岁月静好、有声有色的日子。水潭仿佛不知山外还有大海,听着小溪向山外奔跑的脚步声,它也无动于衷。就平躺在这里,坚守传统,不远离家门,把自己绿得像翡翠一样,做山里最漂亮的水姑娘。

    她知道,出去了就可以更好地玩耍,但出去就可能被玷污,她宁肯在大山里守着。等熟悉的鸟儿、幼兽、蝴蝶、蜻蜓玩耍累了,到潭边来休息。它们都知道怎样逗她开心。她必须让自己保持洁净,并且屯起来,屯得石头窝里放不下,才放一点点儿水流出去,引知音过来。

    我取一片枯黄的桐树叶,跪在潭边包了一叶水,像小鹿一样细细地啜饮了两口。嘴巴甜了,舌头甜了,喉咙也甜了,心里就甜了。全身的汗毛孔像无数张嘴,也一下全打开了。不行,不能答应它们。我在石头上坐一会,凉一凉热腾腾的汗毛。

    最终,我还是脱了衣服,像丢一颗石子一样,把自己丢进了水潭。此刻我的身体是干净的,思想和潜意识都是透明的。我让全身每一寸肌肤都贴近这翠绿的水。我单纯地仰望天空,像婴儿一样,沉浸在绿色的怀抱里。鱼儿在我身边游来游去,我羡慕它们看到了一个简单的灵魂。夏天里的潭水,仍旧冰冷刺骨。我就喜欢刺骨的感觉,这样能让我感觉自己还有骨头。我的内心已提前入冬,身外酷热难当,而我感受到自己的骨头像冰一样冷硬。

    水边长出一朵我没见过的小花,在阳光下发紫,像一个意外出现的灵魂。新叶锥形,老叶卵形。她身下的潭水几乎静止,光阴在它发紫的身上缓缓流淌。即使只是微微颤抖,它也好像换了很多美好的姿势。我向她致敬。

    (三)

    我潜入水底,睁开眼睛。眼膜舒服,眼瞳舒服。水像透明的液体空气在它们身上滑过。我触摸水底的石头,它们体温冰凉,躺在荡漾的光斑里万年不醒。山外的世界如火如荼,它们在这里安享寂静。我不能久躺水下,我一定会在水面抛头露面,我不如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一颗石头。

    一群龙旋鱼摆着小尾巴游过来了,像步行街上游走的少男少女。金色的阳光从它们银色的侧面反射出光芒。薄如蝉翼的背鳍突然一闪,它们无缘无故地,倏地转身而去,都不理我。没发现危险,就又游过来了。上百条细细长长的鱼儿很慢很稳地向我飘来,像一群战斗机,又像一个银色的梦幻。我想抓一条放掌心看看。它们仿佛感知到了我的邪念,突然一闪,又不见了。水面一清二白,啥也没有,刚才的一切像从我脑海闪过的一个念头。

    我知道鱼儿是爱泉水的。它们浮出水面,小嘴张张合合,对泉水说话。泉水不信它说的话呢,小鱼儿就把水请进肚子,让它们看看自己水做的心。

    水边,有一条鲶鱼正想捕食一只青蛙。我要不要提醒一下青蛙?一只蝴蝶飞了过去。青蛙一惊,跳上了岸。蝴蝶比我机灵。蝴蝶停在我的手可以触犯到它的地方,丝毫不怕我。我的存在没影响它对一朵花的兴致。

    蝴蝶在尝花的味道,豪华的翅膀一张一合。扇起的风,像叹息,空气里弥漫难以察觉的香气。这是一只雄蝶,特别的香味腺体发出特有的味道。有几棵菖蒲,像是被蝴蝶下了迷药,腻在这充满水汽的潭边不住地抖动自己的身子。

    我不想惊动小鱼,放弃各种泳姿,悄悄地游上岸去。脚底踩到了一块石头,石头上覆盖了青苔和陈叶。一滑,水淹到了我的脖子。好在水里的陈叶也姓陈,它们很快托起了我的双脚,没有让我在水潭失去脸面。

    (四)

    上岸穿好衣服,鸟在石头上换毛。地上散落了很多漂亮的羽毛。那些长长的、五彩缤纷的鸟羽和没有羽轴的白羽绒,都被鸟儿丢弃了。好浪费的,那么漂亮的衣服就不穿了。我捡了几根特别的,插在头上,装鸟。

    山风吹动我的眉毛,我为这一切眨了一下眼睛。我舍不得眨眼。

    我继续看树,看树比看人舒坦。

    同一棵树上,先发出来的枝条都很小心,不会超越后面生出来的长在上一层的枝条。最后发出来的新枝,最嫩的那片芽叶,一定是站在树顶最高的位置。所有前辈都在烘托晚辈,为它汲取水分、提供营养,让它站在最高处。而不去论资排辈,和后来者争阳光,抢风头。无论什么树种都遵循着这个规律。它们因此日益葳蕤,生生不息,让自己的种族永远立足于广袤的森林之中。

    每棵树都戴着深绿树冠,不慌不忙,行走在浓密茂盛、藤蔓攀附的森林中。所有树木全被交错的枝条覆盖。密林深处传来各种鸟叫。斑鸠、黄腹角雉、锦鸡、池鹭、黄鹂、乌鸫、喜鹊、百灵鸟,我是能辨别出来的。

    鸟儿啼啭在泉水的声音里,一遍遍重复,好像佛在人声鼎沸的尘世念经。它的尖喙不仅可以念经、唱歌,也可以是一把匕首。很多虫子难以抗拒鸟儿的虐爱。我给你唱歌,你到我的嘴里来。美丽的经文有美丽的陷阱。很多杀戮发生在美好的歌声里。

    一朵野花开了。蜜蜂捞完蕊柱上的花蜜,腿上沾满了花粉。它还没飞走,又来了一只甲壳虫。甲壳虫畅饮了花瓣上的甘露。两种生物震动翅膀发出友好的声音,它们一起摇晃着花瓣,为花儿舞蹈。蜜蜂带回蜜,甲壳虫带回露水。它们都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我这才想起,也该找找往回走的路了。

    山下树叶撑起的阳光,像闪耀着光芒的眼睛。

    望广寒寨诸峰,宽阔浩瀚,华美绚烂,如绿色的星海。从月亮上看,这里会散发绿宝石一般的炫光吗。树木像绿色的潮水,随着山岭起伏,向我汹涌奔流。树根锲而不舍,也正向我追踪而来。它们是藐视我的。它们可以抓住我,总有一天我要躺下。它们需要生长的肥料。

    一条蜥蜴、两条小蛇、三只欲飞却留的甲壳虫在这绿林之中聚在一起。它们想组团成为这座山寨的大王吗?很多蕨举起了拳头,一股风来袭,它们举起的拳头,明显向一边侧倾了过去,简直要倒在地上了。倒下了的东西,举起拳头也没用。蜥蜴爬走了,小蛇溜开了,甲壳虫飞了。刚才是什么缘分让它们短暂聚在一起的?

    所有树木、山溪和野鸟都是音乐。一旦风来,调调就定下来了。来多大的风,就定多高的调。曲子从山脚的鸭舌草、鸢尾花唱起,相当于大合唱的最前排。山腰站着最整齐的杉树,它们的嗓子很低沉,算是低音部。山顶挺立散漫高大的松树,声音高亢,算是高音部。其他树都可以加入进来,唱副歌,唱和声。在高潮处每棵树都唱得呕心沥血、激情澎湃。不会唱歌,不能加入这片森林,不能落户广寒寨。

    有个老坟,碑文模糊,清朝康熙多少年,看不清了。我在一堆瓦砾中意外地翻出了一个石刻的陈氏牌位。和我家敬的竟是同一个陈氏始祖陈轸,来自河南颍川,源自齐国田(陈)氏。怪不得我有回家的感觉。发现它,我好像找到了一个源头,也看到了自己的归宿。曾经被人为拓展过的地方又被大自然接管过去了。统治这块山坡的不是人,而是汹涌澎湃的绿植。老坟的主人显然没有想到,这个世界没有了他们之后会更加葳蕤和蓬勃。鸟儿甚至蚂蚁对他们的死都无动于衷。

    (五)

    树木茂密,几乎无路可走。但我还是找到了传说中的那棵最大的红豆杉。

    在广寒寨,当家的树就是这棵红豆杉。树高大约十六米,胸径约一百二十厘米,树龄在一千年以上。它的根部抱着一颗巨石,根系吃到了巨石下的缝隙。水的婴儿床是岩缝。水在岩缝里睡够了,才从岩石缝隙爬出来。不知是树根找到的泉水,还是泉水找到的树根。我知道,这汪泉水就是鹏江河的源头。

    这一刻,水和树互相成全,穿越千年,都有了无限的道德。

    鸟来了,振动着翅膀,在空中盘旋,准备向我俯冲下来。我心虚,我离开,这里不容玷污。

    一轮圆月挂在广寒寨上空,像粉笔画出来的一幅画。浅灰色的云和天空下山坳的阴暗度十分贴合,荡漾着无边的静穆和温柔。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月色。月亮像淡黄色的飞鸟拖着羽翎划过东方的天空,细长的薄云如羽翼般轻摇,华晕浸染了周边深蓝色的天幕,盈盈玄光,妙不可言。

    云朵从广寒寨最高峰移动,多少会有些磨损,一些云儿挂在树枝上就不走了。小鸟和小虫儿,安静点吧,不要扰乱我回家的路。所有的过往,所有的人都是我,所有的路都是我必须要走的。广寒寨藏着更为坚韧的东西。

    我向广寒寨低头,折返尘世。每走一步,都会听到它的回音,好像远方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叮嘱我保持轻盈。

  • 上一篇
  •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