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里的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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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星火瓷厂里的老厂房,墙外仍带着那个火热年代的标语

    李若辰

    我的家乡醴陵,因盛产釉下五彩瓷,故素有“瓷城”美誉。但我这儿,要说的却不是城,而是跟瓷相关的路。

    我所见识的瓷路,是从渌水边开始的。我的师父姓黄,是位有着三十多年工龄的“老”瓷匠了。他生得弥勒相,满脸笑盈盈的,偏说话虎气,有时一针见血戳人短处上,听者满脑的不自在,但事后却往往能得益其见识与苦心。师父夫妻俩经营着一家名叫“瓷艺堂”的不大不小的瓷厂,据说,师娘是有“家学”的,在家庭小瓷作坊奋斗了大半辈子,才攒出在醴陵瓷业中的赫赫美名。以师父现今的身份,我也算拜得名师了,加之师父待人虽宽,但治瓷却严,于是那段学瓷的时光,虽说不上辛苦,我却也本本分分、勤勤恳恳,总是要不负这场师徒缘分,不负父辈的苦心操持才好。

    学瓷的日子,渌水边就是我的瓷路。瓷艺堂坐落在星火里头。以“星火”作为一个地名并沿用下来,除了缅怀醴陵人的老瓷路,我想,它作为一种不断传承的内蕴,对醴陵人来讲才是更深层的执着。听说星火里还有不少小的瓷作坊,都是家里三五代人传下来的。这些瓷作坊隐藏在一户户独栋的小楼里,从外表看,实在称不得出奇。土红的墙砖,外面糊一层薄薄的灰不溜秋的水泥,连接楼与楼的台阶,或用砖砌,或以石铺,因为临河潮湿的缘故,在墙体水泥剥落的砖面上,在台阶参差诘屈的砖牙、石缝里,都长出了一些浓绿的苔衣。

    某个同事的家就是个瓷作坊,我下班后有幸去过两次。那房子里的样式很怪,一楼的客厅倒称得上现代,可穿过一段幽暗逼仄的楼梯后,年代就老了。二楼地板是粗糙的水泥裸子,用砖墙随随便便隔成了一个烧窑间和一个半敞的平台。说它随便,是因为这空间实在既无美感,也无完工之意,简直是由一个最拙劣的泥水匠,在醉酒的时候信手搭成的。水泥涂抹的痕迹仿佛还是昨日,室中央几条老旧的长木板凳横亘着,上头还落着像腻子粉一般的釉灰斑点。墙边一个大窑炉突兀地从水泥梁下长出来,呼哧呼哧地喷出大团的灰尘,更让整个记忆变得光怪迷离:我仿佛掉进了时光的缝隙,眼中是同事的祖辈——又像是我的师父在此烧窑的身影,那身影寂寞、艰苦,但他们心中有火,火突突跳跃;眼中有光,光清亮深明。

    或许,正是那点星火,才穿透了时间的屏障,让这小作坊得以传承,得以延续……三楼是绘瓷的工作室。光从颇具年代的木窗透进来,将一些影像变得清晰。临窗的桌上摆着各样的素坯,有一两件还搁在转盘上,画着未完成的图形。我才知同事每日的闲暇里也还是捣鼓这个的,此时再瞅同事那张娃娃脸,只见她那双望向瓷的清澈眸光里盛满了热爱与柔情。我心里蓦地升腾起一层雾气,这雾让那些个原本不起眼的小物件突然发了光,雾中仿佛还有些不知名的悸动,又或是幼芽在簌簌地生长着。

    说到醴陵瓷在近现代的扬名,就不得不提三个关键词:熊希龄、湖南瓷业学堂、巴拿马瓶。是熊希龄把醴陵釉下五彩瓷带出湘东又带出了国门,继而在1915年的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大放异彩。也是熊希龄创立的湖南瓷业学堂,让醴陵瓷从千年的沉寂中又焕发了新的生机。

    踏着夕阳从瓷厂里出来,抬头看看蓝天,好像一天的疲累就都卸下了,我们厂里女工居多,一脱掉清一色粉白褪色的工作服,就热闹得跟花红柳绿里的莺莺燕燕似的,大约常画瓷的人也自然地要爱上那釉下五彩中缤丽的色彩,所谓的潜移默化,总是不错。

    星火位于渌水的下游,我每日顺流而来,逆流而去,正如来路是放空与成长,回路是沉淀与反思。

    有时,这条路是火热的。三伏天,如果穿着薄底儿的布鞋在这条路上走,双脚便能感受到每一颗小石子的尖锐滚烫,水泥路面上的空气因炙烤而颤抖,就连河面上,也泛着让万物生畏的金光。但瓷厂里的窑炉边更火热。一排排裹了釉灰的素坯由工人们抬进窑里,然后关门、点火、升温,等待烧成。抬坯的师傅们都是有些功夫在身的,俩人一人一头将架坯的木板齐肩一挑,手上稳如泰山,脚下却风风火火,大步流星。碰上忙的时候,三两组人在坯架和窑炉间来回穿梭,嘴里喊着号子,跟旧时候跑码头似的。将坯烧成瓷是制瓷工艺里最重要的考验,因此每到装窑的时刻,负责彩绘的工人们总要忍不住以目相送满脸虔诚,师父端了凳小心翼翼地守在内温一千三百多度的窑炉边,偶尔抽两口烟,那汗水掉在地上吧嗒吧嗒的。

    有时,这条路是水灵的。雨水润透青砖,又汇成小溪流进排水口,将路面的尘污洗净,世界仿佛静得只有雨水滴落的声响,马路上、屋檐下、树叶底,响着各自不同的节奏,偏又汇成和谐的韵律。瓷厂里也安静得只有水声。醴陵釉下五彩有一项特技,叫做分水,即用一支特质的大肚羊毫,将釉下五彩颜料用茶水稀释调匀,然后果断提笔,在素坯上着色。随着捻笔肚的动作,色珠在坯面上有节制地流动着,瓷匠需得手巧,顷刻间要帮助颜料在坯面上完成不同厚度形式的缓缓沉淀,以达到类似国画中晕染的效果,最后将多余的水分吸回已干瘪的笔肚,构成一套完整的手势。这样的练习,这样的路,平静而重复,却又如同一颗尘土在水与火之间游走,也许某一天它会迎来全新的蜕变;又或许,它会与油盐酱醋为伍,成为生活最亲切的伴侣。

    当夏天泄洪的时候,原本澄清的渌水变成了稠得化不开的灰黄色,当中卷挟着折枝烂木,甚至有一年还出现了不知上游哪里飘来的死猪,在闸口翻涌、咆哮,再滚落而下,颇有骇人的气势。但正是有着这样的对比吧,素日里的岁月静好便愈显得亲昵。

    我师父爱花,尤爱荷。厂里的工人们也爱花,甚至对路边上一些小花小草们,也能爱到骨子里。每到盛夏,师父便不大在瓷厂里待着,即便有时回来,也往往是瞧两眼徒弟的功课,再点拨一二便又匆匆出去。第一年我对此很困惑,外面日头这样毒,蝉闹声都被烤蔫儿了,师父这倒是整哪出?等过一段时间,看他在工作室摆出一桌子的荷花写生稿,风姿绰朗,形神俱肖,我才回过味儿来:噢,原来师父去外师造化了。师父此时最显兴奋:今年又得个好荷花!这个好呀……好!他原是个最不喜老调重弹的人,哪怕是画自己最得意的题材,也要反复观察精益求精。

    我还有个师姐,曾是学广告设计的,我总觉得她时常会有些新奇古怪的想法,譬如她感染了厂里爱花的气氛后,竟生出个收集花种的爱好来。无论是墙根边偶作盘绕的星星花,还是渌水边长得跟彩纸卷儿似的紫薇,只要结了籽,她都得拿个小荷包将种籽收起些,瞧她那美滋滋、自得其乐的样子,脸上的光彩是敞亮敞亮的。我由此想,难怪醴陵釉下五彩瓷的花面子中那么多花儿草儿的,且无论何种花草,或典雅,或疏淡、或灵气,都与醴陵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瓷匠们对花草的由衷热爱是分不开的,或许,这就是瓷路上的传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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