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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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夜,黑漆漆的。走下老鸦岭,拐过山垭口,就见着尼姑庵前大坪里的火光。他知道大伙都在等着他手上提着的油瓶,更加快了脚步。

    古庵年代久远,破败不堪。生产队稍加修缮,用作议事、集会的地方。他抬起手电,照着庵门晃了几晃。黑狗立刻走下门口的石级,大老远地喊道:“喂—老—麻—买—了—没?”

    “买—了—”

    声音在山谷间回响。

    一步步走近,在噼里啪啦烧着照明的竹子爆裂声中,隐隐地夹杂着锅碗瓢盆的磕碰声。老麻大惊:“开了公伙?”

    黑狗怯怯地答道:“都起哄要弄餐饭。我咋能挡得住啰。”

    “你们当干部的也吃了?”

    黑狗躲开直射在脸上的手电光,支支吾吾地嚅嗫着:“我又不是神仙,不食人间烟火。”

    公社、大队三令五申,禁止以任何借口开公伙。这次,又少不了挨板子。老麻心里很烦,把提着的煤油瓶递给黑狗,喝道:“快去把灯添上油,领着社员下田去。”即扭头往家里走。

    黑狗追着他喊道:“饭、菜都热在锅里,你不吃饭?”

    “我可不敢和你们同流合污。”

    “你是几品官嘛。”黑狗小声嘟哝着。

    老麻常被人这样嘲笑。

    他还真当一回事,扳着指头细细算了算:县长是七品,公社社长八品,生产大队长九品。当生产队长的应该是十品。我和县长哥们只差着三级嘛。

    众人大笑:“管着全县三十几万人的县长,叫七品芝麻官。你一个才八十多人的生产队队长,不夠四千分之一的芝麻大,拿着放大镜都看不见。

    大小是个干部嘛,他从来不缺自信。家里黑灯瞎火,老婆准也上尼姑庵了。这死婆娘,没少教她: 你好歹也算干部家属,凡事要以身作则。她老当耳边风。他拿上一只生红薯啃着,扛上锄头,向山冲里走去。

    正值“双抢”,准确地说是“三抢”: 抢收、抢垦、抢插,把早稻抢收入库,将田垦翻,插下晚禾,一年一度最忙的时候。不意一场牛疫,生产队里的牛几乎全部死去。无牛犁地,季节不待人,老麻一咬牙,领着社员日夜连轴干,要一锄锄地将遍布着禾茬子的板田全部垦翻。偏偏碰着下旬的夜,没有月亮;山冲两边被黑魆魆的高山夹峙,黑咕隆咚的伸手不见五指。弄了几盏汽灯,却有灯无油。煤油指标实在太难弄到手。老麻只好亲自去找在公社供销社工作的老战友。

    满田黑压压的人群。这餐饭还真管用,从来没这么多人出勤。刚刚走出“三年困难时期”,难得吃上餐饱饭,常常磨磨蹭蹭出工迟到的、平时不常出工的老人和小孩、甚至装病躺在床上的人,听说出夜工的可在尼姑庵吃大锅饭,都早早地扛着锄头赶来了。田间竖着一根竹竿,将汽灯高挂在竹竿顶尖上,照得田里一片雪亮。晚上干活的工效并不比白天差。举起锄头一砸、一撬,翻着一个个土坯。水花四溅,呱嗒呱嗒地响成一片。垦完了一坵田,便拔出竹竿,将汽灯插到另一坵。

    夜深了,人们的倦意来了,锄头声渐渐微弱。有人准备借口大小便,拔腿开溜。

    老麻苦苦地皱起眉头,自言自语地嘟哝道: “咦,订的包子,咋还不送来呢。”

    众人纷纷搭讪:“你订了包子?”

    老麻边翻着泥坯,慢吞吞地答道:“已经到了镇上买油,顺便嘛。今夜好多生产队开夜工,买包子的人多,都在包子店里挂着号哩。应该快送来了吧。”

    有人犯疑:“哪有这等好事?包子店咯样忙,还会给你送到田埂上?”

    “我叮嘱了蠢乃。他敢不送,我打不死他。”蠢乃是老麻的堂侄,前年招工到供销社饮食店做学徒的。

    这个办法还真可行、可信。众人佩服: 能当生产队长的脑瓜就不一样。

    田里又一片大呼小叫。躲在周边林子里大小便、憩息、正要开溜的人都纷纷回到了田里。

    有人挑逗:“喂,你当队长的,不吃队里的饭,包子也不能吃呵。”

    “包子是包子,饭是饭。我可没说不吃包子唦。”

    “不吃、就都不能吃。”

    “先让你们都吃饱,你们吃剩的,总可以让我吃吧?”老麻涎着脸儿,说得那么可怜。

    众人轰然一笑:“你是尼姑庵里的斋婆,不吃肉,喝肉汤。”

    听到有包子吃,大家都来劲了。满田响起了一片挖泥坯的声音。

    渐渐,下弦的月亮羞羞答答地从山垭口冒出头来,透出幽幽的光。人们窃窃私语: “咯包子咋还不送来呢?”

    老麻“嗖”地从田里拔出泥腿,溅起一串水花,登上高处一站,两手扠腰,像一位出征前的将军,声音像高音喇叭:“同志们哪,坚持就是胜利。包子一定快送来了。”

    虽然吃公伙已把肚皮撑得囫囵,但干了大半夜后,也消耗尽了,肚里又开始闹起来。人们便将话题转到了吃包子:

    “咯包子香喷喷、甜津津的,真好吃。”

    “我走南闯北也吃了那多包子,冇一家做得俺镇上好。”

    “好就好在馅。俺包子店都是用红糖拌芝麻、猪油做馅。”

    “对啰。好多包子店死蠢,不晓得做,不是净糖、就是豆沙。死甜,不好吃。”

    这口水牙祭打起来就没完没了,一片咕咚咕咚咽着涶沫的声音。不觉天已大亮。老麻才结结巴巴地说: “咯包子呀…… 也没啥吃头,还是米饭好吃。婆娘们都回去做饭吧,莫等包子了。”

    一片怒骂:“你打哄?”

    老麻笑得比哭还难看:“唉,我若有钱,也晓得耍。别说包子,熊掌、燕窝、海参、鱼翅,我都会买给你们吃。俺队里冒得钱呀 ,这煤油钱都是向我战友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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