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疯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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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马新声

    哥哥是18岁那年疯的。

    那年夏天,哥哥高考失利,向来爱钻牛角尖的他一时想不开,突然就患了精神分裂症,成了乡人眼中的“神经病”。

    打那以后,我就为有这样一个哥哥而感到耻辱。读书时,我不愿让同学们来家里玩;进入社会,也不愿意带恋人回家。我羞于在人前启齿,我有这么一个疯哥哥。他那衣冠不整的猥琐相貌,吃起东西来不管不顾的狼狈样子,都让我丢尽了面子。后来,我长大了,结了婚,我甚至怪他,是因为他拖了我的后腿,让我降低了自己的择偶标准。

    父亲过世得早,母亲一个人承担着照顾哥哥的重任。也因为哥哥的缘故,母亲时刻都挂念着这个不幸的孩子,甚至都不敢在外面做客逗留。我曾无数次地发脾气,埋怨哥哥成为母亲的负担,将来更会成为我的牵绊。

    直到有一天,母亲也病倒了——中风后变得神志不清,偶有清醒的时候,便担心哥哥是否如常服了药。这让我很生气:您都这样了,还担心他?

    母亲病倒的时候,在北京工作的姐姐因为疫情回不来,就只能靠我和这个疯哥哥来操心了。偏偏母亲病倒后,一向最不愿意给子女添麻烦的她,出现了反常:她用不惯尿不湿,硬要起来坐到轮椅上解手。她原本身材矮胖,双腿又像海带一样不能受一点力,没有自我平衡能力,就只能靠我们的力量小心翼翼地将她从病床上抱起来放到凳子上,解完后,又把她抱起来,放回到病床上,每次一趟下来,都会将我们累得气喘吁吁。更要命的是,她的尿意常常是错觉,经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弄到轮椅上,老半天也只憋出几滴尿,在我们为她擦拭干净,并把她放回床上后,不一会儿又会嘟囔:屙尿!我们无奈,只好又将她如法抱起来,这样几趟下来,我们都累得浑身瘫软,叫苦不迭,特别是晚上,她也要折腾五六次,令我疲惫不堪,简直忍无可忍。我要她系尿不湿,她答应得好好的,等到真的有尿了,她却把尿不湿一把扯掉,一定要我们扶她起来,而那块尿不湿,多半已经被扯烂了不能用了。我气急败坏地指责她,她却说:这块尿不湿还干净吧?为自己节约了一块尿不湿而欣慰。

    我实在无奈,决定狠心逼着她适应系尿不湿。于是,晚上,她又再次叫唤起来要屙尿时,我冷冷地说:屙在身上,不要起来!而她依然叫唤着,此时,哥哥爬了起来,他不满地指责我:娘要起来,抱她起来有什么大不了的!说罢,兀自爬起来,抱起母亲。我看到,他并不知道用医生教授的省力的法子,只知道用蛮力死死地抱住母亲水桶般的身体,而让自己也歪歪倒倒,让人揪心稍有不慎便会摔成一团。我既好气又好笑,只好起来帮忙。

    但是,这样的周而复始让我实在忍受不了,只好眼不见为净,让哥哥晚上一个人照顾母亲,我溜回家好睡个囫囵觉。早上,我来到病房问哥哥:妈妈昨晚起来了几次?哥哥想了想,用手指头比划着说:6次!我吃了一惊,担心地问:累不累?他说:不累!隔壁床上的阿姨接过话茬,昨晚你妈妈叫你哥哥,你哥哥自己也睡得晕晕乎乎的,抱你妈起来的时候,两个人都东倒西歪的,你哥哥强撑着,不让你妈跌倒,两人好像练摔跤一样僵持着,你哥额头上都冒出了豆大的汗!我哭笑不得,一边骂母亲,一边骂哥哥,可是,两个没有正常思维逻辑的人,都凭着朴素的最原始的感情,机械重复着在常人来看不可思议的高难动作!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的任何劝谏其实都是毫无作用的。

    我也加紧帮母亲进行康复训练,以提高她的自理能力,期望她能不再依赖哥哥。但事与愿违,一天晚上,哥哥又一次将母亲抱起,一脚不稳,踩在母亲的踝关节上,造成骨裂。无奈,我只好将母亲送到了敬老院,而母亲在这里也享受了别的老人不可能享受到的待遇:她和哥哥待在一间房里,继续随时使唤哥哥,而哥哥也每次都言听计从。

    有时我想:如果哥哥是个正常人,是不可能这样来照顾母亲的,即使有孝心,也不会有这么多的时间,因为有工作有家庭的牵绊;即使有时间,也因为有思想而不会这样言听计从逆来顺受;即使有这么顺从,也不一定有这么好的精力与体力来时刻伺候,背上背下,从来没个停歇的时候。

    有时我又为哥哥鸣不平:正是因为哥哥没有思想,不知反抗,才被母亲使唤;但我又释然,这么多年来,正是因为母亲对哥哥无微不至的关爱,才换来了晚年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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