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县十字街一条街的源远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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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熊逸夫

    十字街,顾名思义是指两条街交叉的路口,放之四海而皆准。可对居于攸县县城的父老而言,说起十字街,专指南门菜市场这一块儿,别的哪儿的两条街的交叉路口都不算。

    在近两百年里,老十字街是攸城的主客厅。天不亮,人流就汇聚于此,把食品、蔬菜和物资从洣水河边的码头上一步步挑到这里,气喘吁吁,热汗淋漓。交易由此产生,牵牛的,赶猪的,撸锅的,钉秤的,打戒指的,卖老鼠药的,打人参米的……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画面苍老,民风古朴,像一部无声的黑白电影。

    (一)

    最早的集市多在水系充沛、运量发达的水边。据我大哥考究,明清之前的十字街应还在洣水中央。我大哥比我大很多,他通过他的建筑专业和见识能够还原出小城原来的地形地貌。他说洣水河古时候应该很宽很宽,宽到你无法想象,宽到十字街的位置只是它的河床。他说,原来有一段时期小城里最大的首富曾住游鸭坡,因为在他小时候见到过游鸭坡上残留的小城最大的古建筑群,叫九九十八厅。九九十八厅不是普通的十八间房子,而是十八栋别院。九九十八厅的老爷那时候生意往来基本都靠水运,拥有自己的私人码头,这个码头就在靠东的陈家塘弦,也就是上世纪80年代东门老地税局的位置。我家就住在这里,小时候记得从我家后门经游鸭坡去建设路,依稀感觉是需要拾阶而上的,并且我大哥的理由很充分,因为他亲眼见过当时建地税局挖地基时,下面全是河沙和巨大的快成阴沉木的老樟树蔸子。地税局大楼能不能建?怎么打基脚?当时是请了专家做过方案的。

    今天虽然无从考证,也少有人关注,但我觉得我大哥说得有道理。首先,既然地名叫游鸭坡,无疑旁边是有着一弯水的。再者,据史料记载:1500年前司空岊率八十家眷从洞庭入湘江,逆洣水而入攸河,再从攸河一路溯水而上,进珠丽江,过南水,最终来到盘龙江边的麒麟山上结庐修行。我想,古时攸河和攸河支干的水量都可以充沛到让张真人携家眷泛舟而上,何况奔腾两百多公里的洣水呢?没有足够宽大河床的运量,又怎支撑得起2000多年前就开始建制的古攸州的经济和文脉呢?

    结合今天的地形,也足以证明洣水曾经在东门地税局这个位置确是有一个港湾的。洣水曾经到底有多宽?形象地说,1982年的特大洪水所淹之处便是洣水曾经的常态。我家就住在九九十八厅的码头处,我家水泥板的新房一楼彻底被淹,全家住在二楼,从后面窗户伸出一条梯子出入。我家俨然就像一条船,还原了千年前码头的情形。

    (二)

    岁月无常,沧海桑田,洣水日益干枯,终瘦成今日的模样。近几百年,洣水的东门码头到了铁桥边的豆荚树下,无疑交易也是在那儿开始的。早20年前去皂角树下感受,窄小的街道仍然斑驳着旧时光的影子,随处依稀可见临街的橱窗和青石板路面。那应该是攸城近代较早的商业发祥地,慢慢地才衍生到了十字街。

    十字街,真正意义上来说,它的前世姓尹,是属于尹四胖子的。尹四胖子是个地主,来自莲塘坳乡。他把收租收来的银子在十字街购置和兴建了大量房产。据老人们描述,进十字街,整个右手边都是他的。他娶有五房姨太太,替他打理市场的有十几号人、十几把盒子枪。市场是尹四胖子的,每天他不出现,很多行业是不允许开市的。比方他早餐爱吃米粉,有一家米粉店每天第一碗米粉是必须煮给他吃的,他没来,决不允许客人先吃。不仅十字街是他的,攸城几乎也是他的,民国数任县令来攸,据说首先都得拜拜他的码头,不拉拢他是放不开手脚施展工作的。

    左手边,一家大型木货行与尹四胖子隔街呼应。木货行姓杨,叫福茂木货行,供应着全城诸如打禾机之类的农具以及棺材和专葬小孩的匣子。杨福茂真名叫杨勋臣,老十字街人叫的是他家店的店名。杨福茂和他父亲靠手艺出众做木货而发家,但和尹四胖子交集也能一团和气,据说尹四胖子从没收过杨家保护费。尹四胖子生前也像今天的企业家,偶尔也会发发慈悲做些慈善。遇到实在是夹不起捞不上的租户也会免些租金,绝不像黄世仁。尹四胖子在新中国成立前夕传闻是被枪决的,而上了年纪的老十字街原住民就知道,他是经不住折腾偷偷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撕成条,死于自缢的。

    而杨氏家族则在新中国成立后划为“手工业”成分,房产充公,同时收编杨福茂和他父亲为木工厂职工,一直干到退休。杨氏家族子孙昌荣,杨福茂大女儿杨弦受过高等教育,嫁予福建富商定居香港。上世纪末杨弦女士衣锦还乡,在政府招商引资的作用下,在攸县创办了康艺幼儿园,成为攸县第一家民营教育机构。

    (三)

    我大哥懂那么多知识的时候我还懵懵懂懂。我妈在十字街的街道压面车间上班,每天牵着我从拐角巨大的语录碑前经过,上班后就不再管我,我便开始在这个热闹的街面逡巡和长大。

    我一般喜欢到靠西门下这边拐角的副食品商店去,那时叫果子铺。趴在地上,去柜台下看有没有辘进去的毫子钱。运气好的话,有时真能捡到几分钱。捡到2分能买姜吃,捡到5分算巨款,可以到新华书店买一本小人书了。如果捡不到的话,那甜甜的姜丝的味道,会促使我迈动无比乖巧的步伐,去靠东边拐角语录碑下卖纸媒子的老彭那里讨。老彭是我父亲的世交,祖籍在湘乡,他当过兵,在国军某部做文书,新中国成立前在衡山一带和我军交锋溃败,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路逃奔到攸,讨了个攸县老婆,从此靠搓纸媒营生。老彭每天夜里搓纸媒子,白天就用粪箕挑到十字街来卖。我只要假装路过那里,煞有介事地叫一声伯伯,他便会高兴地摸摸我的头,立即从怀中掏出毫子钱来嘉奖我。老彭出手大方,有时2分加1分,有时竟然直接给5分,从没给过3分以下。一直给到他的亲生儿子都眼红我,不知老彭怀的什么好意。

    老彭的行当属于独门独家,偌大个县城我再没有见过第二个做这个的。纸媒子流传了多少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老彭是这个行当最后的终结者。

    (四)

    那时候十字街正当年轻旺盛,我妈妈年轻漂亮。生活在十字街的居民走出去,会很有面子,当别人问起时,多会自豪地说:我十字街咯!

    那时候以十字街为代表的城里人都很神气,因为吃国家粮,可以招工。当时虽同在城关镇,但弹丸之地却分出很多专业合作社,耕地种田的叫联星、联门、联西、永佳,他们属于农村户口,吃农村粮;养鱼种菜的叫鱼蔬场,养花做茶的叫百花场,他们都吃统销粮,是不能招工的。唯有住十字街周边的才算真正的城里人,俗称街上人。

    街上人优越感爆棚,但并不代表不勤奋。那时的家风讲究克勤克俭,虽然贫穷,却洋溢着对生活的热情。当我还在街中懵懂逡巡时,我的哥哥姐姐们正在跟随我的父亲,和街上大多数孩子一样,放完学就在南门沙洲上担沙子、筛卵石卖钱。我三哥最肯干,曾因为挑担过重,把肩臼骨都挑脱落下来。我三哥后来招工在环卫所,每年被评为县劳模,一直评到市劳模。可怜劳累过度,四十出头就离开了我们。他是老十字街乃至小城人都熟悉的身影,大家都记得他一张嘿嘿笑的脸,他是我们全家人的疼。

    我小姐姐也不错,她跟在我三哥后面,十二三岁就能挑起一百多斤的卵石。我父亲每到月底,会用两毛钱来犒赏他们。虽然少得可怜,但我姐至今回忆仍举其乐无穷。

    (五)

    我在街中逡巡着长大,时代也悄然改变着十字街的一切。首先消失的是老彭搓的纸媒子,然后是撸锅、钉秤、做匣子等等不计其数的行当,与此同时消失的,还有挑沙子、筛卵石卖钱的痛和快乐。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十字街除了木货和当地天然的农副特产外,还多了打火机、墨镜之类的外来工业品,紧接着,花衬衫和喇叭裤也大量走向街头。我开始喜欢跟在大人屁股后面,闻那股浓浓的银象牌香烟的香味,也开始远远地眺望比我大的男孩子们,他们卷着头发,蹲在十字街路口老照相馆的屋檐下,对经过的漂亮妹子打着响亮的口哨。

    有关我小时候对十字街真正热闹起来的终生印象,好像就是从这时拉开的序幕。从早上到中午,十字街一直水泄不通。人头磕着人头,身子挨着身子,走路不小心就会踩到前面人的脚后跟。

    赌红黑宝的不知什么时候也混了进来。我看见赌红黑宝的一蹲在地上,就像一个漩涡,一下就把人流吸引过去蹲成了一个圈。黑压压的人头好似牛脑潭漩涡中的杂草。而扒手则像一只苍蝇,伺机在杂草四周盘旋。扒手是人世间的恶鬼。有一次我亲眼所见,扒手将一个农民卖猪仔的一沓钞票从兜里偷出来,不料没抓稳撒落了一地,全是十元大钞。路人本能地蜂拥哄捡,也包括不知情被偷的农民自己。当农民将捡到的一两张钞票装进口袋的那一刹,发现掉的原来就是自己的血汗钱时,不由当场痛哭,瘫地打滚。他的泪水流淌了一地,浸湿了那段艰难岁月。

    十字街就是在那一瞬间老去的。它太挤太累,也太沉重了,再也无法承受改革开放高速发展的市场了。政府将工业品引流到大巷东路,成立了工业品专业市场,接着是在十字街北边拐角处拔地而起的梅苑大楼,之后的湘东大市场更是大手笔,一出手便是湘东南最大的商品集散地。小城迅速北扩,摊大饼似的,一直摊到曾经人烟稀少的北门顶上。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一夜醒来的十字街,再不见昔日的繁华。

    (六)

    多年以后,我从外地工作回来。第一脚踏进的便是我孩提时玩耍过的十字街。梅苑都不再年轻,商铺早已经荡然无存。摊货场上流量仍有一点,可明显沉闷呆滞。街两面市铺寥落,除新兴的水果店生意尚可,原生态的饮食店、南杂店、副食店十分钟光顾一个人,应付着原住民的日常刚需。其他的,均是麻将馆,几乎成了麻将一条街,收容的多是困在原地的十字街人。

    菜市场还在,是周边刚需决定它还在。早些年政府试图规范这里,拆了后排的老林业局交给开发商建一个现代市场,不幸成了烂尾工程。里面的菜摊多数没能租出去,商贩仅围在新开发的大门口两边设点摆摊,交少许租金给代管的当地人。其他担篮子的仍在街边席地而卖,如生意不行,则散兵游勇般挑起篮子四处兜售。在老街住了一辈子的乡亲们,仍旧喜欢两边摆门页板子设摊的感觉,更喜欢担篮子的篮子里面的原汁原味。菜摊上的菜很贵,关键还都是反季、嫁接,甚至似是而非的菜。依然设点摆摊的南门菜市场,看似体量小了,但里面同样也有闷声发财的人。一对安徽夫妇,十几岁就到了这里,他们杀狗宰羊,主顾却非附近居民,而是县城里的诸多饭店。下半年一天就能卖出去数十只羊和狗……

    十字街永不消失,滨江路一修,似乎无端又多出一条血管,不断为他输血。我只要出去时间久一点,回来后立即就会来到这里。沿老街徜徉,从滨江大道去到东门铁桥边广场的一棵老樟树下坐坐。这蔸老樟树,曾经树根都被河水冲刷得裸露出来了,洗成了一间屋。小时候游完泳我们在它的蔸子底下避雨,衣服也脱在那里。幸好修河堤,如今将它像盆栽一样地保护了起来。这蔸老樟树,长在渡口边,目睹了东门码头千年的南来北往。它和十字街一样,是这座小城的活标本。

    老去的十字街,犹如一个傲娇的巨人,体格消瘦了,但风骨犹存。他见证了沧海桑田,经历了时代变迁。他孕育了曾经一代又一代年轻人的青春和梦想。他老去仅是近半个世纪的光景,他脸上的皱褶里像光盘一样刻录着无数人的喜怒哀乐,放出来,尽是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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