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姨与水生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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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见薇

    “乐乐啊,芳子是不是病了?到底是什么病?她在哪里住院?你们怎么都不通知我……”深夜11点,我妈刚入睡就被手机吵醒,因为开启了外放,全家都清楚地听到,电话那头一串夺命连环问像连珠炮似的投掷过来。

    这不合时宜的来电,带着喝高后的醉腔,不是那个神经兮兮的水生叔,还能是谁?

    水生叔是妈妈的姐夫,按理我该叫姨父的。他与芳姨结婚40年,前20年大多数时间在吵架,后20年,便按照冷战、分居、离婚、复婚、冷战的节奏循环往复,这称呼也就显得有些尴尬,所以便按长辈的统一称呼为叔吧。

    那是一场鸡飞狗跳的离婚大战,据邻居描述,水生叔和芳姨连碗和筷子都按双按只地分了,双方都摆出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出门时,水生叔的那句“我明天就去找个18岁的”,更是让看热闹者多了几分谈资。

    水生叔到底找没找18岁的,大家不得而知,不到一年,就有邻居发现,水生叔的解放鞋又悄悄出现在了芳姨家门口。从那之后,乒乒乓乓的打砸声,芳姨的抽泣声,又时不时地传出。

    “你这是何苦哟……”生活在另一个城市的我妈总是慢半拍才能获得这些消息。好不容易爬出火坑,最终又选择自投罗网,这实在有些超出我们的理解范围。

    沉默了半晌,芳姨终于开口,她说还是要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以后孩子大了出嫁,婆家也不会对此说三道四。至于这是不是真实原因,大家无从知晓。只是在我的记忆中,芳姨的眉头永远皱在一起,眼神中也有深不见底的难过。

    水生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几次除夕团圆饭,亲戚们多喝了两杯酒时,才能从你一言我一语中,拼凑出个一二来。

    我的两个舅舅始终记得,水生叔刚到他们家时,穿着军装,意气风发,国企技术员。父亲是南下干部,水生也随了父亲的北方口音,能把普通话讲得字正腔圆,这在南方特别有“高级感”。虽然是出生在干部家庭,但他一点也不娇气,当时芳姨娘家正在盖新房,水生叔起早贪黑甩开膀子干活,这一点让大家都啧啧称赞,说芳姨真是有眼光。

    那问题到底出现在哪里?二姨觉得,水生是个“妈宝男”,婚后把私房钱藏在母亲那里。两口子间有点磕磕碰碰,他都不加甄别地告诉妈妈、妹妹,导致芳姨与婆家关系紧张。他嗜酒且大男子主义,下了班经常跟同事下馆子喝酒、吹牛到深夜,与妻子一语不合,还动手打过人。后来,水生叔所在的企业破产,酒精似乎就成了他逃避现实的良药,早起吃面条,也要来上一两……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与社会严重脱节的颓废中年、老年水生叔至今不会用ATM存取款,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移动支付。

    就在水生叔与酒精相伴浑浑噩噩的那些日子里,坚韧的芳姨靠着摆摊、帮人看店、当清洁工,一点一点筹集着女儿的学费和嫁妆。

    “人,其实真的不坏。”我妈始终念叨着水生叔做过的两件事,一件是外公病重期间,水生叔在医院陪床近一个月,喂饭擦身、伺候大小便,勤勤恳恳,毫无怨言。一件是女儿大四那年动了出国深造的心思,当时芳姨夫妻双双下岗又经历了创业失败,生活捉襟见肘,水生叔还动了卖肾支持女儿深造的想法。

    或许情感粗粝大条的水生叔不明白,对家庭的爱,除了大事上的担当,更多的是一饭一蔬、朝夕相对的细腻与温情吧。

    近5年时间,芳姨大多数时间在省城女儿家帮忙照顾外孙。去年,她检查出了肠癌,数次手术、放化疗让原本就清瘦的她单薄得犹如风中的一片树叶。150公里外的老家,水生叔独自生活着,去年一次酒后摔跤,造成髋关节骨折,只好回了娘家,由90岁的老母亲与两个妹妹看顾,大家都默契地没有告诉水生叔芳姨的情况,直到他自己察觉出不对劲。

    在对芳姨的亲属们轮番电话轰炸后,水生叔终于知晓了实情。一个月后,已临近农历春节,也是芳姨的生日,兄弟姊妹们决定一起去省城陪她过个生日,毕竟医生说,病已是晚期,芳姨捱得一日算一日了。

    水生叔也求得同行的机会。一路上,拄着拐杖的他,前行的脚步很有些吃力,那老旧掉色的背包里,放着他特意去药店买的一盒阿胶糕,也不知道芳姨是否还记得,上一次收到水生叔的礼物到底是多少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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