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满二十岁就陆续有人来牵线搭桥。每次,娘都必问:“这个妹子会做鞋不?”
不会做鞋,咋过日子?不管对方说得怎么好听,娘都一口回绝,我的婚事多次在节骨眼上告吹。几次后说媒的都不再登门,娘着急了,终于松了口,说可以来了后再慢慢学做鞋。于是,一个粗手大脚的山里妹子便走进了我这个家庭。
老婆八岁那年就死了娘,做饭炒菜、插秧割禾、砍柴挑粪都会,只是不会使针线。
娘教她搓鞋绳、做帮子布、垫鞋底、戴上顶针扎鞋底。鞋底太厚很难扎,每扎一颗线珠子都要三咬牙。针穿上鞋绳,拇指和食指掐着针尖,扎在鞋底上,将针鼻套入顶针的小孔里,咬牙一顶,鞋底背面才可冒出一星点针尖儿。露出的针尖只有半颗米粒长,手指掐不住,便用嘴巴贴着鞋底,牙咬针尖拔出针,呼啦啦地拉着鞋绳。拉至小绳尽头,手指挽着小绳,又一咬牙,把绳拉紧,这样扎出的鞋底才扎实。相间一颗米粒的长度穿刺过来,如此周而复始,在鞋底上落下一颗颗间距相等的线珠子。
扎一只鞋底要两三天,女人们大都利用田间休息和晚上凑在小煤油灯下扎,不误挣工分糊口。这天,在山坳里栽红薯,午间坐在地旁的草地上小息,老少娘们都从衣兜里掏出鞋底,拉开嗓子唱起了老掉牙的《做军鞋》:针儿飞,线儿穿,飞针走线忙不闲。一针针,一线线,纳上咱们心一块。亲人穿上拥军鞋,万里征途脚下踩……
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百万雄师南征北战,穿的都是俺们女人十个指头做的鞋。居家过日子,更离不开俺们女人做的鞋。一人唱,众人和,很有一种自豪感。
娘也拉开嗓门唱起来。当年她是一位拥军模范,没日没夜地给前线做军鞋。每每唱起这首歌,就像年轻了十岁,仿佛又回到了那激情澎湃的岁月。
老婆不会做鞋,又不会唱歌,腼腼腆腆,简直无地自容。看着娘搁在草地上的鞋底,心眼痒痒。掐住针,扎进鞋底,针从顶针背上针滑落扎人指头,血涓涓地滴落在青草地上。
众人惊呼:“洋火纱,洋火纱……”洋火纱即火柴盒上的擦火纸,常用于止血,马上就有烟民献出了火柴盒。
娘见老婆满手鲜血,大惊:“你咋不听话呢?做鞋的功夫要慢慢学,急不得。”
众人也附和:“学做鞋要靠童子功,几岁时就练针线活,年纪大了,手硬,难学。”
不会使针线的女人会被人看不起,老婆铁心要学会做鞋。这天,她又拿着娘搁在桌上一只打的鞋底偷偷地扎起来。娘从圩场回来,一见鞋底,火冒三丈:“唉呀呀!咋扎成咯样哩?!”
她扎的大半截,颗颗都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米粒大线珠子,像精美的工艺品硬实如木板,而老婆接手扎的那小块虽然只有杯盖大,稀一针密一针,乱糟糟的,鞋绳也没拉紧,松松垮垮的,像生了个痈疽。
“你真是只猪脑壳! ”娘越看越气,大骂不止。
老婆呜呜咽咽地溜出门去了娘家,过了几天才回来,回来后和娘重归于好。
在娘手把手的教习下,一个多月后,老婆终于扎好了一双鞋底:虽然线珠子长的长、短的短,歪歪扭扭不成行,但还算结实,上好鞋帮就可穿了。
二舅火急火燎地闯进屋来:外婆重病,叫娘赶快回去。娘立马欠起身,两手拢了几下散乱的头发,披上蓝布大褂,跟着二舅走了。
老婆心想:老看娘上鞋帮,看得滚瓜烂熟,应该不太难,便从鞋后跟往前面缝合。很不顺手,比扎鞋底难多了,咋也弄不好。缝好又拆,拆了又缝,钢针折断了好几根,弄得满头大汗,折腾了两天,才勉强完事。马上试穿,拔不上后跟。套入鞋楦挤榨,鞋尖折皱处开裂了,只好又胡乱地缠了几针。
几天后,娘回来了,便问:“你的鞋呢?”
老婆支支吾吾地答道:“不知搁放在哪里了…… ”
娘很快就在床垫下找到了。天哪!这是个啥东西哦?
只有拆了鞋帮重上。娘把鞋夹在两膝间,用针挑出线头,咔嚓咔嚓剪断。细细一看:完了!全完了!被反复几次拆缝,鞋帮和鞋底的边边全被扎成了布渣,已挂不住上鞋帮的小绳了。她气得脸色铁青,心里像被猫爪子抓样的痛,白白地折腾了好几天的工夫且不算,只太可惜这崭新的深蓝色灯芯绒鞋面布。灯芯绒布料才刚刚上市,买不到,她还是从做裁缝的姨妈那里要来的。娘越想越气,怒气冲冲地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啪啪两声,鞋被剁成了四截。
老婆逃命似的从后门溜走。一去几天,不见她回来。
我去接老婆回家。老丈人一直板着脸,吃罢饭,见老婆在收拾行囊,他突然声如惊雷:“你莫再学做鞋!还学做鞋,没准脑壳都会被你婆婆剁了。你没得鞋穿,我会买给你。”他转身从里屋提出一个布兜,里面装着两双橡胶底、黄帆布鞋帮的鞋。
当时,我国橡胶产量少,虽然早已制造橡胶底鞋,但仅供应部队官兵,故叫解放鞋。这已是1967年了,解放鞋才出现在这山区供销社的柜台里,凭票购买,发放的鞋票很少,几乎只是个陈列品,不知老丈人找着谁个摸了罗拐弄来了两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