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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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谭圣林

    老家回龙仙生产队搞集体那些年,每年“双抢”(抢收、抢插)开早班、加晚班下田做事,大食堂里就会搞点心吃。

    所谓点心,当然不是城里人想吃就敞开钱包买着吃的包子油条大蛋糕,一般就是熬一大锅稀饭,撒一把盐或放几勺白砂糖。

    放暑假,新林哥和我跟着大伙一起出工,晚上到回龙仙的牛形垄,借着月光扯秧。

    老斗古、根根、狗生、建明、贵贵、发古这些一等成年劳力,便依次排开插田。他们一边做事忙活,一边讲些蛇精缠腰的鬼怪故事,也有无聊的,趁黑扯妇人们的长辫子,然后一起笑得哈哈滚。

    而我和新林哥,搞手脚不赢,甚至顾不上去捉小腿上的蚂蟥。新林哥双手左右开弓,一手扯一把,眨眼工夫合成一个整秧,由我负责在田沟里洗秧、捆秧。

    100个秧记工分10分。至于10分值得几斤谷几分钱,要到年终算总账才晓得。

    不过,加晚班的点心,是近在眼前的福利。一人舀一大碗稀饭,兄弟俩学着邻居老李叔的吃法,嘴巴皮沿着大碗边来回转几个圈,哗啦啦就见了碗底。

    春争日,夏争时。为了激励大伙赶进度,十五月圆那天,生产队胡队长决定,加晚班的点心改成吃猪油糯米饭。

    像我们家,只有大年三十那天,才会烧两碗辣椒灰肉打打牙祭,平时就是辣椒茄子豆角白菜轮流着上桌,肚子慌得发痒。能够吃上猪油糯米饭,简直就是做了回快活神仙。

    那晚约摸八点钟的样子,回龙仙集体大食堂的老铁用木桶担着刚出锅的猪油糯米饭送到田边,香气顿时飘过回龙仙的山坳。

    事先讲好,每人只能装一碗,不能多吃多占。手脚利索的几个带崽婆,就把沉在桶底的一层猪油顺势刮过来,筷子一搅,满碗放亮。

    新林哥和我也一人装了一碗,虽然夹着一块黑乎乎的锅巴,也不嫌弃。

    兄弟俩蹲在还未割禾的田角头,趁着朦胧的夜色,将其中一碗糯米饭用芋头叶子分成两小包,小心地装在新林哥裤子的两个口袋里。然后兄弟俩平分另一碗,站起来若无其事地吃完。

    “没秧苗了,快送秧过来啊!”刚放下碗,上丘田插秧的老斗古就在大喊催促。

    “就来了。”我装满一担秧,新林哥挑着就走。

    谁知,在上田坎的时候,新林哥没看清,踩到一堆烂泥,脚下一溜,仰面摔在田界上,一担秧散了一地。

    插田的几个大人跑过来,一把扯着新林哥起身。

    “哎,你身上怎么有糯米饭?”老斗古大声问。

    糟了,这一摔,新林哥裤袋里的糯米饭掉了出来,还散发着香气。

    “你这个细伢子,吃一碗不算,还要兜一碗回去是吧?”胡队长在一旁指责。

    “我那碗没吃完,所以就包在口袋里了。”新林哥涨红着脸说。他当然听得出,大伙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说他偷了公家的糯米饭。

    “鬼晓得。你才十几岁的人,怎么也学你桂林舅舅的,偷公家的东西吃。”又不知谁冒出一句。

    早些年,桂林舅舅经常饿得脑壳发晕,有一回实在撑不住了,就顺手在集体食堂的案板上摸了一个老糠饼吃,不料被人发现,当天晚上就在仓库里开了一个斗争会,什么叫花子、贼古精、炮子鬼之类的骂名一齐轰炸,把桂林舅舅批了个狗血淋头。

    “大家不要骂新林哥了,是我帮他兜的糯米饭。”我闻声跑过去,“各位伯伯叔叔,我母亲已经大半年没吃过糯米饭了,最近又病了十几天,现在还躺在床上。我们想带回去给母亲吃上几口。”

    “那也要讲规矩,只有加了晚班的才能吃点心。个个都像你们两个鬼崽子这样乱搞,那还得了!”贵贵说。

    “我们明天加晚班不吃点心,可以吧?”新林哥一边说一边捡起糯米饭。糯米饭已经和泥巴搅和成一团,不能再吃了。

    “唉,他屋里确实有蛮困难。”年长的老铁走过来,放下长烟袋,摸了摸兄弟俩的头说,“孩子,这次就算了。你们的父亲是当老师的,肯定教过你们,人穷,志不能穷啊!”

    兄弟俩一时无语,低着头不再解释。

    父亲在几十里外的一所山区学校当民办教师,他当然清楚自己的儿子,哪怕手里只剩下一根骨头,也要熬碗汤给母亲喝。不过这根骨头,一定是有骨气的。

    那一晚,大家伙总算散了场,不再纠结糯米饭的事。兄弟俩回到田里,拼了命似的扯了几百个秧。

    收工回到家,已是深夜十二点了。推开木门,母亲闻声从床上硬撑着爬起来,就着微亮的电灯,打量了一下兄弟俩,问新林哥:“崽哎,你身上怎么尽是烂泥?”

    “晚上看不清,不小心弄的。”话刚出口,泪水已经浸满新林哥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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