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继琼
大姐走时只有二十五岁,她走的那晚织完一件毛衣送给我。
那时我家有五个孩子,妈妈过世早,爸爸每天忙着干活,没时间照顾我们。大姐读完二年级不再读书,留在家照顾我们的日常生活。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但我记忆里大姐从来不哭。每次干活受了伤,她就随便找点草药敷,也不会有特殊处理。家里种着一盆仙人掌,她常说只要是外伤都可以用仙人掌敷。我只知道仙人掌敷在伤口处,有凉悠悠的感觉,伤口不再炙热疼痛,至于是不是能医治伤疤则无从考证。可以说那盆仙人掌治愈了我童年的大部分伤疤和心灵创伤。有一次大姐左手抬起磨压石,右手在磨垫石上抹豆渣,不小心砸到手。大姐捂着手在堂屋里跳,却没有喊出声音。三哥在房里睡觉,她怕吵醒。我让她去看医生,她硬是没有去。没一会儿几个地方变成紫色,她是我最坚强的姐姐。
白天她忙着干活,挖土种菜、洗衣做饭、喂猪养鸭,反正她永远不会空闲。妈妈以前做的所有事情,突然间她好像全部学会。我记得大姐读书时的成绩并不好,怎么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她能一下子学会那么多事。现在想起,那根本就不是会,只是不得不去做。她做事情时总是板着脸,不了解她的人都以为她不好相处,其实我最清楚,大姐人最好,她只是累得不想说话。晚上,她会做针线活,让我们几个坐在她旁边看书,她一边干活一边盯着我们。有谁偷懒,她专门准备放在身边的条子就会落在谁身上。有时候你看她正在翻来覆去研究“针法”趁机偷懒,她不抬头,条子却能精准打在身上。等我们都睡下,她还会做一些零碎的细活,每晚都睡得很晚。
大姐常说自己的人生一眼能望到头,等我们都长大肯定已找不到好人家,那时候她年纪太大,能有人要她就不错了。我一直想说,要是哪个男人能找到大姐,肯定会幸福一辈子。大姐被说过一次媒,但她不愿意,她放心不下我们。
大姐走得很突然,那年夏天大姐说身体不舒服。爸爸也没在意,以为是她月事来了。她走的前一个月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大夏天的开始织毛衣,而且是没日没夜地织,谁劝她休息都没用。她走的那晚还在给我收一个袖口,等全部织完她让我来试试看。我在她面前转圈圈,才看到大姐久违的笑容。我在家里最小,她让我坐在旁边,告诉我晚上起床上厕所穿上大姐织的毛线衣就不怕了,大姐不能每次都站在外面陪我讲话,因为我长大了,要懂得保护女生,而不是接受女生的保护。
大姐走后,我第一次感觉到无助。也才发现我学会了许多,比如烧火做饭、砍柴挖土、洗衣收拾自己。每次有什么事情,我都会去大姐坟前跟她说,大姐不会说我笨,也不会反驳我,总是说“我读书少,你读书多你自己看着办”。以前我不敢靠近坟,那以后我再也不怕,因为坟里埋的都是活着的人的亲人。
上初三时,大姐给我织的毛衣穿不下了,但我舍不得丢掉它。它也随我读书工作走了许多地方,直到小孩出生我再翻出来,在这件毛衣内层上发现原来大姐织了“何琴琴”三个字。大姐的名字就叫何琴琴,也许她是怕我忘记了。
老家木房子被烧掉的那年,那件毛线衣也没能被救出来。几十年的沉浮,我很少哭,但是那一次我没忍住,在火场放声大哭,大姐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