沩山,瓷城醴陵的上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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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架于河道拐弯处的古石板桥,石板正中央,有一条长长的深浅不一的印痕

    ▲沩山古洞天外景

    策划/李卉 张玉成 执行/郭亮 罗玉珍 张媛 谢慧

    编者按:神农福地,制造名城。首届株洲旅游发展大会将于今日(12月9日)在千年瓷都醴陵市开幕。大会将全景式、立体式、多维度展示我市文旅新业态新场景、旅游产业发展新风貌新成就,描绘诗和远方新画卷。会议期间,与会人员将一同走进沩山醴陵窑、渌江书院等地,一探瓷都醴陵的文化渊源与独特魅力。近期,“跟着诗词游株洲”栏目组先后来到醴陵渌江书院、沩山镇沩山村,跟着先贤的足迹,寻访醴陵文脉渊源,探寻一个因瓷而生的古村落的种种。

    1915年,湖南瓷业公司选送的釉下五彩扁豆双禽瓶在美国旧金山举行的“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上荣获金牌,醴陵瓷名声大振。从此,醴陵这个罗霄山脉西北边沿的湘东小城有了“瓷城”之美誉,直至今日仍熠熠生光。

    论者多将此殊荣归因于前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熊希龄奏请在醴陵开设湖南瓷业学堂(后改建为湖南瓷业公司),在民用粗瓷基础上改而研发官用细瓷所致,鲜为人知的是,瓷业公司所用的优质瓷泥以及初建时的技术班底,几乎都出自离县城十多公里之遥的沩山窑区——沩山,在现有的行政区域划分里是醴陵下辖之乡镇名,辖下有沩山村,比镇之建制历史更为悠久,得名之因便是围绕村落连绵起伏的山岭,与禅宗沩仰宗祖庭密印禅寺所在的宁乡沩山同名,为区分计,后人多以小沩山称之——可以说,今日醴陵“瓷城”之荣光,其筑基便是小沩山及周边林立的各时代窑厂。

    ●古洞天往事

    其实,最早让小沩山进入中国文化视野的并非瓷器,而是中国传统宗教道教,唐司马承祯著《天地宫府图》,将当时全国各地适合道家修炼的地方分为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沩山为第十三小洞天,“周回三百里,名曰好生玄上天。在潭州醴陵县,仙人花邱林治之。”

    花邱林是谁我不知道,但司马承祯却是知道的,其人为道教上清派茅山宗第十二代宗师,约活动于武周、玄宗时期,与李白、孟浩然、王维等友善,并称“仙宗十友”,而禅宗灵祐禅师于宁乡沩山弘法创沩仰宗祖庭则在唐宪宗元和二年(807),去司马承祯著《天地宫府图》近百年,何以同名沩山,而此地却落了一个“小”的前缀?想来与小洞天之“小”也不无关联吧。

    洞天是个道教特有词汇,意指神道所居之名山胜地,不过,这在《天地宫府图》中位列第十三小洞天的小沩山却一直以佛教文化蜚声于外。唐天宝年间,佛家大德大缘禅师建沩山寺,南宋殿元易祓题“小沩山寺”,明泰州学派代表人物罗汝芳有《小沩山寺诗》,曰“世外谁开小洞天,大缘祖室更千年。四山青翠俨城郭,曲水潺溪奏管弦。华阁夜深悬海月,竹房秋静绕村烟。何当绝顶扶双屐,身倚层云望八埏”,极力描摹小沩山寺及周边怡人景致,开篇仍不忘大缘禅师建寺之渊源。

    车进沩山村,自村部沿新修的柏油路蜿蜒上山,不过片刻便到山腰处一块略大的坪地,这里以前是一处废弃的窑厂,眼下正在动工建设村部的休闲广场,车停此处,转而步行,沿起伏的山道继续前行数百米,山冈之上,一幢红墙黛瓦的门楼式建筑跃然于前,中开门洞,白底黑字的“古洞天”居于正中的门楣位置,左右“浑无古今 别有天地”之楹联分列门侧,正对淙淙流过的溪水,背后青山隐隐,树木苍翠,其地形山峦合抱中虚,兼采阴阳二气,确实是个神仙修炼的好场所。

    入得门洞,是一略嫌局促的小间,中奉弥勒佛及四大天王像,想是前殿;穿过前殿,便是一片开阔的平地,规模更为宏大的主殿便在眼前,想来便是民国版《醴陵县志》里所称之“古洞天寺”,当然,只是继承其规制,建筑主体及其间陈设,都是后来重置的。

    主殿分三间,居中大雄宝殿,一侧偏殿为地藏殿,祀地藏菩萨,这不奇怪,他处宗教场所亦常见;另一侧偏殿为瓷业祖师殿,祀瓷业祖师樊公进德,这算是小沩山“古洞天寺”的特有之景,他处绝无。据相关文献资料,樊公进德系明朝时烧窑工匠,大约是粤地人士,广东一带陶瓷产业工人都尊称其为瓷业祖师,香港大浦碗窑祭拜的樊仙亦是此人。寺旁不远并有樊公庙,每逢农历五月十六樊公诞辰,各厂业主、技师、徒工齐来拜祭,唱戏酬神,热闹异常,当然,这都是过往的风景,樊公庙毁于半个多世纪前那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樊公祖师像也不得不屈尊于古洞天寺的偏殿,香火自也不同往日,好消息是,为配合乡村旅游之规划,捣毁多年的樊公庙正紧急赶工重修中,相信樊公祖师不日即可入迁新“家”……种种迹象表明,古洞天所在的小沩山及周边,除底蕴深厚的佛道文化传承之外,亦与醴陵陶瓷产业之发展密不可分,更莫提前往古洞天的山道一侧的山崖之上,随处可见的或裸露于外、或半掩于浅草丛中的陶瓷碎片。

    ●曾经“小南京”

    山道蜿蜒,流水潺潺,一幢灰白色的砖塔兀的出现在视野之内,这是中国城乡过往常见的惜字塔,用于烧毁书有文字的纸张,是古人“敬惜字纸”理念的体现之一。在目下这条平直宽敞的柏油路修通之前,塔之所在是出入村口的必经之途,一侧的溪水因地势原因跌宕而下,激起阵阵水花,其上青石板铺就的接龙桥勾连两侧山坳,想来除“敬惜字纸”之朴素理念之外,亦有风水上的考量。

    惜字塔侧对面,隔着蜿蜒却平整的山道,一幢看上去有些年岁的院落静默在山道一侧,院墙外侧是有些斑驳的夯土墙面,檐下那方黑底金字的“月形湾古窑厂”匾额显是新挂上没多久,与周遭古朴的景致多少有些违和。

    这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醴陵窑遗址群中保存得最为完好的一座制瓷古窑厂,亦是全国保存最好的古窑厂之一。推门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裸露于地面之上的阶级窑,依地势起伏而建,泥坯砖砌筑的窑体长龙一般向上伸展,窑体两侧各设有规制不等的门洞若干,或为投柴,或为通风,或纯做观察之用,为保护计,孔洞之后都覆有玻璃,依稀仍能见窑体内清晰的阶梯状窑室,以及大量遗存下来的用于烧制瓷器与取物的垫饼,观其规制,当可想象当日窑火升腾时是何等热闹场景。窑体之外,并有采泥矿井、碓泥作坊、炼泥池、制瓷作坊等制瓷设施,窑主住房、仓库等附属建筑也一应俱全,采泥、碓泥、炼泥、拉坯、彩绘、施釉、烧窑等至今仍为当地制瓷艺人传承并发展的制瓷工艺流程也能在讲解员的讲解下比照实物在脑中勾勒出一副相对完整的图像。

    资料显示,月形湾窑厂始建于清光绪元年(1875年),占地1550平方米,放在沩山整个制窑产业的大背景下来考量,不论是规模还是历史渊源,都不算太突出——据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2014年调查显示,沩山窑区现存宋至民国时期窑址84座,与制瓷相

    关的瓷泥矿井、瓷片堆积、古道、古桥、古建筑等文物点110处。之所以有如许多遗存,主要还是保护得当,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囿于各种外部条件,沩山各窑厂渐次停产,包括门窗、砖墙在内的窑厂设施被左近村民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蚕食殆尽——就在距此不过数百米之遥的枫树坡,亦有一座废弃的窑厂遗址,依地势起伏长龙一般的基址仍在,窑体及其附属建筑早不知去向,裸露地面之上的,只是一排排作为窑体基址的耐火砖,仍可见其火烧后的痕迹,野草在其间肆意生长,颇有“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的世事苍凉之感——独有月形湾的这座窑厂,因有曾为窑工的本地村民义务看守,避免了被蚕食的命运,一应设施保存相对良好,在醴陵窑被升格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后,相关部门整饬一新,并增设复原陈列展示,向往来游客开放,成为醴陵窑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提及沩山乃至整个醴陵的瓷器生产史,清嘉庆七年(1729年)绝对是绕不过去的一个时间节点。这一年,从广东兴宁移民而来的廖仲威在沩山发现优质瓷泥,即向当时的小沩山寺住持赁山采泥,且邀约家乡技工20余人,就地设窑烧瓷,并向附近的赤竹岭、老鸦山、王仙、漆家坳、五石窑等地扩展……以上史实见于民国版《醴陵县志》,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认定为醴陵瓷业之开端,直到那场突发而至的山火来临。

    2007年春夏之交,沩山群峰中的一个山包突发山火,树木成灰后是一座白花花的瓷山,村里人觉得平常,毕竟,这群山之中,从不缺的就是碎瓷片,闻讯而来的文物专家却震惊了,如许多的瓷片,很多莫说从未见过,即连听也未曾听闻,随着考察的持续展开,更多的窑址被发现,沩山制瓷的历史也一再前推,从明推到元,再从元溯到宋,一直追到东汉——东汉始,就有人挖洞钻入沩山山腹取当地人称为瓷泥的高岭土。

    是的,就是这满山遍野随处可见的质地良佳的瓷泥,且多是极易发现和开采的露天矿,自然躲不开像廖仲威那样的历代瓷业者的眼光,只是由于元末和明末的两次战乱,土著居民殆尽,清之前的制瓷辉煌才被尘封山林,像月形湾窑区的龙窑,专家考证表明宋代就有了,以后历代的作坊瓷厂都只是在原处重建一座龙窑而已。如此说来,我们还应该感谢那场突发而至的山火,不然,这一秘密不知还得在山林间隐藏多久。

    自廖仲威赁山采泥、设窑烧瓷之后,沩山及其周边瓷业生产迎来迅猛发展,当时生产的是所谓“土瓷”,技术难度不高,易于仿制,又有唾手可得的优质瓷泥和漫山遍野的松木这样的制瓷原料,效仿成风,到清光绪十八年(1892)、十九年(1893)间,沩山窑瓷器产量达到高峰,共有窑户480余家,年产各类瓷器8000万件,瓷业产业工人近万,再加家属及其他服务业人士,小小的山坳里一度曾聚居2万多人,市声喧嚣,日夜不绝,时有“小南京”之谓。

    由于年代久远及史料记载阙如,现已无法揣度当日的“小南京”是怎样一番繁华景象,但我们可以从相关文人的笔记言谈中想象一二——民国文人笔记中有所谓“沩山八景”之说,记沩山一地引人入胜之八种人文风物景观,其中一景曰“檐廊艳夏”,指的是旧时沩山住户多将自家屋檐接出去三五米远以利排水,从麻家湾南延到枫树坡皆是这样形式的房屋,形成长约五里的檐廊,煞是壮观,尤当夏日,年轻的姑娘和媳妇常在檐廊下的晒楼歇凉,旖旎风光无限,且能跻身“八景”之一,亦从侧面反映了当日“小南京”的繁华景象。

    ●再续辉煌

    如果说广东人廖仲威在沩山设窑烧瓷奠定了醴陵近现代瓷业开端的话,那么,湘西凤凰人熊希龄的出现,则让醴陵的瓷业发展迈上了一个全新的台阶。

    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怀揣实业救国梦想的熊希龄应沩山籍同科举人文俊铎之邀,来沩山实地考察醴陵瓷业发展,在详细比对了此前在日本考察过的当时更为发达的制瓷业后,定下了“立学堂、设公司、择地、均利”的瓷业振兴路线图。此后的故事耳熟能详,湖南瓷业学堂(后改建为湖南瓷业公司)在醴陵城内熙攘热闹的姜湾码头附近成立,引进日本先进的生产设备和工艺,致力于用机器生产细瓷和上等瓷,数年后攻克“釉下五彩瓷”烧制的技术难题,并于1915年获巴拿马金奖,被西方誉为“东方陶瓷艺术高峰”,醴陵的“瓷城”之名也因之而深入人心。

    只是,沩山这个曾经被视为醴陵瓷业开端的地方却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湖南瓷业学堂(后改建为湖南瓷业公司)最初的技术班底及一线产业工人、学徒大抵都来自沩山窑区,更莫提源源不断自沩山运往姜湾码头的一筐又一筐的优质瓷泥,沩山于醴陵瓷业兴盛之功大焉。

    此后,瓷业公司潜心研发“釉下五彩瓷”的烧制技术,在名贵的官用细瓷一途上大放异彩,而沩山,则继续相对低端的民用“土瓷”的生产,二者并行不悖地各自发展,甚至因时势原因,沩山民用“土瓷”还有过一个发展的小高潮——抗战后期,长江水道封锁,景德镇的瓷器运不出来,沩山因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日军瞧不上,所产民用“土瓷”行销大半个中国……沩山的衰落是从1956年公私合营开始的,这一年,沩山烧瓷的主要窑厂大多搬去交通更为方便的醴陵城区,现今让不少醴陵人念兹在兹的国光、群力、新民等国营瓷厂即成立于此间,近千名青壮技师、窑工亦随之迁去,和他们一同迁去城里的,还有他们的家眷,这是沩山人口的第一次大规模流失。

    沩山人口的第二次大规模流失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未迁入城区的窑厂在持续生产若干年后,终因严苛的外部市场大环境而渐次关停,少地的村民迫于生计,或外出打工或做生意,很多就在外地安顿下来,被窑火烧旺的村庄好像也因窑火的熄灭而暂时隐入尘烟——行走村中,随处可见无人居住的老屋,窑砖筑基的夯土房,一到两层,硬土地面的三开间结构,中为堂屋,堂屋后墙供有神龛,两侧辟为厢房与卧室,后为厨房,门户洞开处,可见墙上挂着的发黄的老挂历,多集中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那是房屋的主人最后一次离开家门的日子。

    所幸,这样的衰落只是暂时,2013年,醴陵窑遗址被评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作为醴陵窑遗址的核心区域,沩山村备受相关部门的关注,除了修复前文所提到的月形湾窑厂遗址以为陈列展示之外,与瓷业相关的古商店、古庙宇、古祠堂、古塔、古道、古桥、古井等美丽的田园风光画卷也为沩山村拿下了诸如“湖南省经典文化名村”“中国历史文化名镇名村”“中国第五批传统村落”之类的殊荣,更多因生计所迫出走的沩山人又陆续回迁,这其中就包括沩山村的现任村长易启红,他1993年和父母进城卖菜,再卖瓷器和花炮,早两年回家盖了新房,开了餐馆,还在山坳里种了几亩玫瑰花,临别沩山村,接待方送了几束让我们带走,整个车都充溢着馥郁的花香。

    漫步沩山村,大多数时候都是静谧而安详的,无人居住的老屋,山间肆意生长的野草,溪涧潺潺的流水,以及迎面而来带着青草气息的凉风,仿佛仍是四百多年前罗汝芳笔下“四山青翠俨城郭,曲水潺湲奏管弦”的田园风光。只是,转过一个路口,耳旁忽的响起刺耳的机器轰鸣声,视野里亦出现十数名着工装的汉子在路边忙活,为迎接即将召开的“2022湖南(醴陵)国际陶瓷产业博览会”和“株洲首届旅游发展大会”,配套的沩山村建设工程也进入了尾声,眼下正抓紧对山间蜿蜒的古道进行修复,若干年前,满载各窑厂所产“粗瓷”的独轮车便是通过这样的古道运送到沩水边的码头,再沿沩水河而下,直抵十数公里外渌江的姜湾码头,而后下湘江,入洞庭,通江达海,行销大半个中国……

    我站在古道尽头的沩水河边,努力搜寻旧日码头的踪迹,触目是灰白色水泥砌成的河道护坡,枯水期使得水流亦显得不是那么丰沛,实在很难想象河面上帆樯林立的壮观景象,那旧日的码头印迹,却是丁点也找不到了。幸运的是,那些架于河道拐弯处的古石板桥大多还保有旧日风貌,清一色的长条形青石板,随意搭在河道之上,供往来人经过,那石板正中央,多有一条长长的深浅不一的印痕,这是运送松柴进来、运送瓷器出去的独轮车数百年来来往往碾压出来的,而这,正是今日醴陵坐拥“瓷城”美誉之滥觞。

    在沩山

    ■罗玉珍

    在高大栗子树下,有个苍老的秋天,

    这儿劳作的历史已成瓷的碎片,夹杂艺术的血汗形成新的沩山

    满地奢侈的破碎,当中就有天才与他的作品,但他已远去了。

    我们摸到的是他创造的遗梦,

    这山中全是梦,瓷从未离开这儿。

    擦拭它,古老的部分仍锋利,而醴陵在瓷的柔线勾勒中就像水

    它当然亲近泥土,而火候由人们把握

    你会惊叹青花从土上盛开,呼吸着优美线条,长出纯洁的骨头。它睡在火焰中

    它们曾睡在月形湾古窑遗址,为了被认出,它们必须完美

    那些创造完美的人也已进入山中

    我们要穿过古村古窑古洞天,经过古塔古道古桥才进入沩山的时空,

    我认为我进入了一个瓷中

    事实我们已度过了几千年

    他当然告诉了你它的如火如荼,

    在冷土上曾彻夜摇曳着火

    这火燃烧天赋异禀的创造

    像栗树上荆棘包着果实

    你们会来到这儿

    进入凝视艰苦与美的时刻

    请将这老的奇迹变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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