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 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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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正平

他挑着那副沉重的铁匠行头回家，登上狮头岭，天已渐渐黑下来。阴森森的树林里发出几声怪叫，是野兽、或是鬼怪？他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慌忙急步快走。

背后那凄厉的叫声更大了，已清晰可辨，是人在呼救。他走了几丈许，又折回来，步着声音寻去。去关帝庙岔道口旁的草丛中，躺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叫花。一摸，大惊：这老头病得不轻，遍身像烙铁般的烫人。他便将他抱回家，熬药煨汤，接屎接尿，昼夜守候在床前。老头自知大限将至，老泪纵横：“你是个好人，我无以为报，只有一个治蛇伤的秘方，你想学吗？”

太好了。山里蛇多，常有人被蛇咬伤。他点了点头。

老人直勾勾地盯着他：“这只能给人解危救难，不能受人吃请，更不能收取钱财。你做得到不？”

他瞅着老人瘦骨嶙峋的脸颊和深陷下去的眼窝，心想：我父田双亡，无挂无牵，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一门铁匠手艺，还有几亩薄地，咋也不会落到你这样讨米要饭的地步。行善积德是好事，你能做到，我更能做到。他点了点头。

“这药必须你亲口嚼碎，和着你的痰液敷在病人伤口。难嚼呵，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他答道：“不就是嚼个药吗，难到哪去，咋会见死不救呢。”

老人瞳孔里射出两道火焰，喝道：“那你跪下，发个誓。”

他扑通一声，跪在床前，一字一顿：“苍天在上，师父在前，我夏云生如果收取病人钱财，或躲着病人不救，天打五雷轰。”

老乞丐心里沉沉的，爱怜地瞅着这个后生伢，说：“关帝庙后的古樟树上有一株寄生藤，每次取三尺三长。割藤时，记一记我对你说话的模样，将藤条去茎取皮，嚼成药泥，敷在蛇咬破的伤口上……”他两腿一蹬，溘然长逝。

关帝庙在狮头岭的顶峰，大概这老头每天四处乞讨后，常来庙里栖身。几天后就有人被蛇咬。他如法炮制，果然很灵验，只是那藤皮太难嚼了，遍长荆剌，又硬又毅，又苦又涩，且有腐烂了的尸体那种恶臭。嚼罢，满口流血，呕个天昏地暗。

以后，一见人来求医，他头都大了，实在不想把那遍长荆刺的藤皮塞进嘴。但老人如火如炬的目光好像老在盯着他，如芒刺在背，不敢有丝毫懈怠。

方圆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求医。他每天疲于奔命，地荒了，手艺也耽搁了。几年后，也快沦落到老叫花的境地。

一生贫困潦倒，步入老年，他心里很纠结：这个秘方传不传给儿子呢？这是终生的义务和担当，要坑害他一辈子呵。他仅有一子，出生那天下着暴雨，即名雨生。直到他临终，才把心一横，叫雨生跪着发誓。

雨生第一次，就碰上十几里外的一个女人，扯猪草被五步蛇咬伤，全身浮肿，奄奄一息。他嚼罢药，往伤口上一敷，那女人立马退红消肿，神采奕奕。这时窗外已是一片漆黑，大雨滂沱。主人留宿，酒肉款待。刚刚动筷，天空中一声炸雷，震得地动山摇。他慌忙把已衔在嘴里的饭都吐了出来。第二天清晨，主人给几块银元酬谢。见着白花花的银子，他心眼痒痒，觉着两手没地方放，伸也不是，缩也不是。窗外，雨仍在不住地下，几道闪电像利剑般射在他脸上，吓得他魂飞魄散，扭头就走。 此后，每逢电闪雷鸣，他都心惊肉跳，诚惶诚恐。

夏家人丁贵，世代单传。雨生也仅生一男。呱呱落地时，漫天浓雾，也以天象命名：雾生。

雨生视独子为心肝，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掉。直至雾生十六岁。

雨生也叫他承祖艺，学打铁。这门手艺太苦了，雾生身坯子瘦小，抡不动八磅钢锤，挑不起那副百几十斤的行头。没奈何，只好让他改学剃头匠。

雨生临终，犹豫再三，仍深感秘方不能在他手上失传，便向雾生传授，自然也叫他赌下誓言。

雾生自小娇生惯养，每天掮着个轻巧的剃头工具箱游晃，咋能吃得了这个苦头呢。他做了一个大捣罐，檀木造罐，紫铜铸锤。从古樟树上砍下藤，去茎取皮，洗净、剁碎、晒干、捣成粉末。用时，以酒将粉末调和，敷于伤口。

说来也怪，这次誓言不显报了，电不闪，雷不惊，风轻云淡，只是没有了药效。事情全坏在那个紫铜铸造的捣锤上，秘方沾上铜气，就全变了味。此后，再怎么好生嚼着敷在伤口，也没有用了。

90多年过去了，人们早已把那桩子事遗忘。突然的一天，县城的农贸大市场旁新开设了一家专治蛇伤的小诊所。老板姓夏，原是一个草药郎中。他掐指一算，如果秘方不在他高祖手上失传，他应该是秘方的第八代传人，便立即登上狮头岭。

原关帝庙早已坍塌。今在旧址上重建的关帝庙，进深三栋，金碧辉煌，占据了狮头岭整个山头，为全县重要的文化景点，哪去找古樟和药藤。

但难不倒这个聪明人。他把一个并不显眼的小诊所装潢得花里胡哨的，中西医结合，辅以草药粉末做成的鸽蛋大一颗小药丸，号称以祖传秘方研制而成。他可不像老祖宗那么傻，抱着金碗去要饭。每颗药丸三十三元，一个疗程三十三颗，少个子儿也不行。

虽然“祖传秘方”只是一个幌子，可患者听着舒坦，吃了才心里踏实。求医者络绎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