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倪三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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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盛润六

    1973年,我家准备盖房子,父亲在老屋后山坡打好地基和水井,土砖也都准备好了。

    就在一切准备就绪,临近动工,母亲却突然对起屋的选址改变了主意。

    她对父亲说:倪三嗲屋里人勤快发狠(奋)、和睦善良,跟他家做邻居对崽女的培养有利。

    母亲可能是受到《三字经》“孟母择邻”故事的启发。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母亲的选择是明智的。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倪三嗲是一个瘦高个,两眼炯炯有神,身着青布衣衫,得体干净。做事的时候,他系着过膝的腰围裙,迈着轻盈的脚步,整个人显得精致干练。

    倪三嗲家是个大家庭,共有七个子女。那个年代生活家家困难,吃不饱饭是常事。他的小儿子军武一到吃饭时就哭,问他为什么哭,他说:“我哭饭”。虽说是红薯丝蒸饭,但很难在里面找到米粒。

    有年夏天,二儿子耀武放牛时掉进生产队牛栏屋前的水塘。当人们闻讯赶来捞起时,耀武已经面色惨白,几近断气。大家急忙搬来饭桌,倒扣做饭的铁锅,让其肚脐眼顶着朝天的锅底趴卧。当呛水从胀如鼓桶的腹内排出后,一地的呕吐物里却未见星点米饭,全是没消化完的菜叶。我突然听到倪三嗲悲凄而又压抑低沉的呜咽,悔恨、愧疚和无助写满了他因难以自制而抽搐的脸。我无法把平常乐观开朗的他与此时痛彻心扉的形象相联系。耀武哥后来奇迹般活了过来,真是吉人天相。

    有一年春夏交替之际,三儿子文武病重。辛苦劳作一天的倪三嗲还要背着儿子在塘基上来来回回、一圈又一圈地转,以此安抚宽慰病儿。日子虽然拮据,但丝毫不影响倪三嗲对儿女的看重。

    那时倪家父母双亡的侄儿还寄养在他家,这令本已窘迫的生活雪上加霜。尽管如此,倪三嗲两口子在吃穿方面也从未亏待过侄儿,甚至待遇还好过亲生儿女。

    有一回,队里有个未婚满哥跟他谈起为我细姐做媒的事,他一脸严肃,轻斥道:“丑不死!自己还冒讨堂客就帮别人做媒,自己不晓得给自己做媒噢?”言谈中流露出对该青年的忧虑与关爱。

    那时生产队每年都是要杀年猪的。当猪被宰过放血后,屠夫会用刀在后腿蹄前皮下开个小口子,倪三嗲就拿着挺棍(一根三尺左右的小铁棒,顶端有个小半球)从开口处穿入猪的皮下,再前后左右反复穿插。然后用嘴对着口子吹气。只见他使着全身的力气,紧鼓腮帮,太阳穴青筋暴显。年猪很快就更加鼓胀肥胖了,再用小棕绳把口子扎紧,此时年猪全身的皮就像气球一样紧绷。这样做的目的是方便把猪身上褶皱处的毛去干净。这活不仅要劲大,还要劲巧,倪三嗲总是能轻松自如地完成。

    我还记得,每当他家母猪产仔的晚上,我们几个细伢子会围着他用篾片烧成的火堆,和他一起为母猪接生。随着篾片在火里“噼里啪啦”的声响,不一会,浑身带着羊水、拖着脐带的小猪仔就生产出来了。刚开始是一只,接着是两只三只,最多的一次下了十二只。倪三嗲用干净的火钳把它们一个个夹到垫有软稻草的箩筐里。看着粉嫩蠕动的猪仔,火苗印红了他幸福的脸庞,我们也随之欢呼雀跃。

    倪三嗲是一个勤奋异常的人,小时候, 我很少看到他有休闲的时候。队里散工回来,他不是在锄园种菜,就是在挖土施肥挑水。我最喜欢看他一手端着钵子,另一只手播种苋菜籽的样子。似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指尖的种子上,只见他五指并拢,捏着一小撮细如针尖而圆滚溜滑的苋菜种,小鸡啄米一样地上下挥舞,均匀地把种子播撒在细如面粉的泥土里。脚、手、腰、头协调顺畅,动作如行云流水。今天广场舞大妈要是见识过那样优美的身姿定会自愧不如。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已不能胜任繁重的体力农活,但打理农田灌溉仍是他的拿手戏。凭着多年的耕作经验,他能根据天气的变化对犁田、中耕、晒田等不同阶段,精准拿捏放水塞水,做到既节约用水,又不影响禾苗长势。

    受他身体力行的影响,他们家个个勤快好做,作为邻居我们几个细伢子也都跟着变得发狠勤劳。夏天放学回家,为给辣椒浇水,我们每天要把屋后细山塘的水挑落三至五寸才肯收工。卖辣椒所得,就是我们的学费和零花钱。

    我们两家挨得近,在乡下地方难免因小事产生嫌隙,所以平日里我父亲与倪三嗲交道不多,但彼此是有默契的。每次回家,父亲总是叮嘱我要去看望倪三嗲,过年也总叫我向他拜年请安。父亲在肺癌晚期咳嗽不断,揪心的咳嗽声不时传至隔壁。每当节假日我跟倪三嗲聊天闲谈时,他总少不了对父亲病情的关切问候。

    1978年我外出读书,随后参加工作,就很少见到倪三嗲了。但过年时照例要陪他讲讲话。尽管年事已高,他却非常关心国家变化和国际时事。特别是我在香港工作期间,他尤其关心香港回归问题。我们两辈人坐在一起,常常能聊一晌午。

    现在斯人已作古,我的脑海里永远留存着一幅画面:瘦高的倪三嗲,头戴草帽,身穿白土布褂子,步履优雅地走在阳光灿烂的田垅间,日出日息间总有他忙碌而悠然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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