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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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岭那一带山岭,我再熟悉不过了。

    那一条山路上的杉山里、团鱼井、四脚坳、冲尖丫、枞树坳、风口亭。临近风口亭有一处分路口,往东为东岭,往西为西岭。

    不知道为什么,少年时打柴,我们通常都是走西岭。西岭这边,哪里一条沟,哪里一道坎;哪里平整光滑,哪里崎岖陡峭;哪里怪石嶙峋,哪里荆棘丛生,我们熟门熟路。

    过杉山亭子,爬过一道陡坡,再往前走里把路,龙下地分路口左转,是大片的茶树林。林中一条便道,虽是山路,却平整宽敞,干净绵柔,走起来,十分舒坦。走三四里,右边一个天坑,四围荆棘横陈,中间黑洞洞的,露一个口子。口子下,是一个山洞,阴森森的。一条小径,盘旋而下。探身下去,二十来米处,大厅一般大小。有一个岩洞,凉飕飕的,寒气袭人。洞顶一条水线,一滴一滴,不停地往下滴。下面一眼石窠,恍如上古遗下的一口水缸。石窠不大,却十分洁净,隐隐透着亮光。石窠下一个石台,不大不小,不高不低,恰似一个底座。顶上的水,不疾不徐,不偏不斜,一滴一滴,叮咚叮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溢不涸,像一个传说,从远古走来,奔洪荒而去,无休无止,无穷无尽。井水清冽甘甜,冬温夏凉。盛夏酷暑,一碗水喝下去,沁人心脾,清爽无比。这就是十里八乡妇孺皆知的“团鱼井”。

    过团鱼井,往前走两里,就是四脚坳山顶。四脚坳,漫漫山路上的一道鬼门关,多少人为之刻骨铭心。是遭山火了,还是为什么呢?四脚坳光秃秃的,几乎寸草不生。有的,只是一点稀稀落落的荆棘柴草。从山顶到山脚,绵延四五里,又长又高又陡。下山自是轻松,尥开蹶子,一个呼哨就到山底了。上山就像修行,擎一柄转经筒,匍匐在窄窄的坡道上,三步一跪,五步一拜,勉力攀登,俨然凡尘修度。几十里外远道而来的打柴人,返程途经这里,正值晌午。太阳火辣辣的,又饿又乏。要扛一副重担,一步一步,从山脚登上山顶,这种艰辛,自是人世磨砺。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咬紧牙关,攀援在那一道陡坡上,呼哧呼哧,汗如雨下,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下了四脚坳,走过脚盆井,拗柴坡这一段不长的路,就是冲尖丫了。“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这个隶属原西岭的小山村,纯天然一个世外桃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鸡鸣狗吠,花果飘香。“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冲尖丫往西,就是枣市海潭、洒水等村。一条茶马古道,蜿蜒其间。古道虽说是山路,当年却是熙来攘往,十分繁盛的一条交通要道。光绪六年(1880)进士,枣市曹柏人曹诒孙,就是循着这条茶马古道进京赶考,最后名列三甲,高中榜眼。冲尖丫往北,一座高峰,耸入云天,这就是“一脚踏三县”的推磨岭。翻过推磨岭,就是安仁地界了。俗话称,脚踏推磨岭,耳听茶(茶陵)攸(攸县)安(安仁)鸡鸣。推磨岭又高又陡,偶尔抬头仰望,顿觉天旋地转。古人咏叹“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说的怕不就是推磨岭吧?

    山路崎岖,常年在山路上奔走,当然艰辛。但是,山上也有很多的乐子。茶树底下,平整阴凉。歇歇脚,十分凉爽。小伙伴们三五成群,指指点点,说,这是茶苞,这是茶耳,尝一个,脆中带汁,清淡而不失余味。四脚坳,十分的崎岖。但柴草中有毛栗,有山枣子,赶巧了,还有猕猴桃。最好吃的要数野茄子。团鱼井旁边的野茄子尤其撩人。青翠的叶子,挤挤挨挨,铺在地上,一大片一大片。有的一点一点,开着花;有的一粒一粒,已经结了果。叶子细细小小,花细细小小,果子也细细小小。花是紫红的,果也是紫红的。果子像灯笼,小,却鼓鼓胀胀,泛着亮光。

    翻过了四脚坳,扛到了团鱼井。咕咚咕咚喝几碗井水,饱餐一顿野茄子,不啻人间盛宴。熟透的野茄子,肉嫩汁多,甜而不腻。小伙伴们欢天喜地,过节一般。大家伸出舌头,做个鬼脸,然后一齐哈哈大笑:“看呀,他的嘴巴,墨黑墨黑的!”

    二十多年过去,沧海桑田。昔日满目青葱的杉树、枞树、茶树,而今连根带叶,无影无踪。昔日的山路,纵横交错,早已长满了茅草、荆棘,还有磷火和虫鸣。杉山里,枞树坳,团鱼井,风口里,漫山遍野,一望无际都是龇牙咧嘴狂欢的冬茅。那铭刻在山路上的足迹,是否依然,一字字,一句句,一行行,一页页,平上去入,声声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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