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鲤鱼洲 欧阳跃

  • 上一篇
  • 下一篇
  • 退休赋闲在家的我,相约儿时的玩伴,想一起到那个生于斯长于斯的村落去走走,去看看。妻子说,那里什么都没有了,看什么?

    我离开那地方几十年了,近来常常想起它,想到那里去看看。看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明白,那个地方令我魂牵梦绕的到底是什么?是屋背后那几棵有鸟窝、蝉的苦楝树?是那几排承载了小村兴衰历史的老平房?是村北那条一摸一大把田螺,一网好几条小鱼,见证小村变迁的清水港?还是常溜进去,偷吃桃子梨子,被看守果园的陈老伯追得四处乱跑,追急了,爬上梨子树,对着树下追来的陈老伯尿尿的果园?是,又或许都不是。

    村子位于茶陵县城北面4公里,洣水河北岸。其实也算不得是一个村子,房屋的建造样式、格局,都与古老的自然村庄迥异,只是极规整的几排平房,存世历史更短,短短几十年便荒废了。

    这里原本是洣江河边的一个沙洲,洲上荆棘遍地,杂草丛生,是一块从未开垦的处女地。沙洲不是很大,面积约有一平方公里。可沙洲却有很多个名字,站在上游的东门塔上俯瞰沙洲,活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鲤鱼,人们便叫它鲤鱼洲;沙洲头大尾细,被人们踩出的两条沧桑感很重的小径,一横一竖贯穿沙洲四方,一条细尾一直拖到西面的老虎山脚下,爬上老虎山看沙洲,沙洲活像一个“甲”字,有人便称其为甲洲;洲上长满各种鲜嫩的青草,秋冬季节农闲时,周边村里的牧童,欢喜将牛赶到这里放养,又有人称其为牛栏洲;还有因地理位置而取名的北门洲、大河洲等等。查阅县志,方得知官方称其为鲤鱼洲。

    鲤鱼洲原本是一座荒沙洲,在洲上建村住人,是在新中国成立以后。1950年,县政府派专家到洲上考察,发现沙洲土壤肥沃,适合种植经济作物,县政府决定开发鲤鱼洲。那时,湖南还没有完成土改,农民还处于单干状态,无法组织开发所需的大量劳动力。县政府便从南下部队中抽调一个连,组成“鲤鱼洲”开发队。一夜间,几排绿色的军用帐篷拔地而起,撑起了鲤鱼洲的一片天,一个用泥土石头垒起的大灶,使鲤鱼洲上生起了第一缕炊烟。从此,鲤鱼洲上便有了烟火味。

    也不知是英雄改变了时势,还是时势造就了英雄。那时的人们都说,军人是最可爱的人,其实他们更是一群造就时势的英雄。他们善于创造奇迹,创造无数的不可能。三个月后,鲤鱼洲便让人惊掉下巴,昔日的荒洲,此时呈现在世人面前的是三百多亩平整肥沃的良田。几排错落有致、酷似军营的平房,耸立在往日荊棘丛生的沙石之上。一个别具风格的村庄,有如魔术师手中的道具,平地拔起。引得前来参观的人们惊呼:“了不得,又是一个南泥湾!”

    部队西进南下了,县政府便组织机关干部居住在洲上开展生产,并把鲤鱼洲作为机关干部的劳动实践基地,将其命名为“茶陵县机关农场”,至1956年,机关农场已聚集了男男女女近百人的队伍。他们在农场组成一个个家庭,这一个个家庭就像撒下去的一粒粒种子,开始在鲤鱼洲上生根发芽,开枝散叶,开启了机关农场数十年的辉煌。他们,便是我们的父辈,第一代农场人。

    都说生命很脆弱,可鲤鱼洲的任何生命都极其顽强,因为这里有一群顽强的农场人。天旱了,农场的男人女人,靠着肩膀上的那担水桶,用洣江河里的水浇瀼鲤鱼洲上那300亩不蓄水的旱地。无论旱情多重,鲤鱼洲的花生黄豆高梁们的生命,从未因干旱而枯死。即使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依然连年丰收。

    自上世纪50年代末开始,我们这些农场二代密集地相继问世。三年自然灾害过后,农场进入人丁兴旺、经济高速发展期。此时,农场的发展方向由旱粮种植调整为水果栽培。打记事起,我们这一代农场人,便见证了鲤鱼洲由粮仓到果园的历史性巨变。春天,满洲开满红色的桃花,白色的梨花,鲤鱼洲成了花的海洋。到秋天,橙黄橙黄的桔子挂满枝头,远远望去,仿佛一堆堆金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此时的鲤鱼洲俨然就是一座金山。

    那年,场长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人们便在房屋四周栽满了各种树木。几年后,那些树长高了长大了,像一道围墙将村子围成一座大院。院内就酷似一个大家庭,院内的人们就好像成了一家人。那时的人,淳朴得十分简单,简单得夜不闭户,敞开大门睡觉。

    鲤鱼洲没有城市的喧嚣,一切显得是那么和谐静谧。那些长大了的树,引来了各种鸟儿,鸟儿们在鲤鱼洲筑巢安家。夏日悠扬的蝉鸣声,傍晚鸟儿回巢的叽叽闹窝声,使鲤鱼洲有如闹市,分外热闹。爬树,捕蝉,掏鸟窝,便成了我们这帮顽童乐此不疲的游戏。

    进入上世纪80年代,我们都长大了。上的上大学,当的当兵,更多的小伙伴去了南方打工,陆续离开了农场。时间进入1990年代,商品经济日趋发达,偏于罗霄山脉一隅的小城茶陵也涌入了大量的“洋”水果,机关农场的传统桃李,从香饽饽变成了少有人问津的滞销品。加之交通不便,洲上水涝洪灾频发,机关农场于上世纪90年代末被撤销,听说现在已转型办起了一座砂石厂。

    “转过前面那个弯,不远就到了。”伙伴的话把我从回忆里拽了回来。就要见到阔别几十年的故乡,心中突然有种莫名的不安,似乎害怕见到今天的鲤鱼洲。此时,我才真正读懂了宋之问“近乡情更怯”这句诗。对他这句诗我纠结了几十年,总觉得宋之问写了个错别字,把切写成怯。此刻方知,是我的悟性、境界太过肤浅。

    “调头。”我突然大喊。伙伴问怎么了。我说不去了,我害怕。伙伴迷惑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头,减速掉头照原路返回。

    我不想在心里留下遗憾。留在我心里的,应该永远是几十年前的那个美好的故乡。

  • 上一篇
  •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