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亮
我的老家在攸县银坑一个偏僻的穷山沟里,毗邻钟佳桥、沙陵陂两个乡镇,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这里既不通电,也不通车。那时我在县城工作,回老家得在县城坐开往高楼的班车——上下午各一趟,来回对开——然后在钟佳桥下车,再步行16华里返回老家;若是从老家回县城,就得从家里步行到钟佳桥候车,只是,班车到达钟佳桥时,是否停车上客都由司机根据车厢内乘客的多少或是经过站候车人数的多少自行决定,能搭上车的概率并不多。
那年暑假,我回老家看望父母,并在家逗留了一段日子,回城那天下午,我又来到钟佳桥车站,准备搭乘班车到县城后再返回单位。这次候车站的人很少,只有五六个人,但其中包括一位临产的孕妇。这位孕妇正躺在一把竹制睡椅上,面色苍白,大汗淋漓,呼吸急促,表情痛苦,呻吟不止。
我当时虽然是一名内科学教师,对产科的知识只是在理论上略知一二,但是我可以肯定这位孕妇的生命体征已经发生了变化,母婴俩的生命随时都会发生危险。
站在这孕妇的旁边是一位中年大汉,只见他一手扶着竹制睡椅,另一手不停抚摸着孕妇的脸,双眼不时地注视着前方即将到来的客车。还有一位中年妇女提着一网袋产妇和婴儿的生活用品着急地站在孕妇的另一侧,像是长辈家属。
候车的人们谁也没有把握能搭上这趟客车,一位干部模样的中年男子跟大家打招呼,说是今天我们这里有一位临产的孕妇急需转入县人民医院进行分娩,这趟车哪怕是只有一个空位,我们也要让这位孕妇先上。在场的候车者都表示同情和理解。
“车来了,车来了。”正当人们怀着焦急的心情望着客车驶来的方向时,有人大声喊着。
我看见客车真的来了。
那位干部模样的男子站在公路的一旁,招手示意客车停在一个恰当的位置,以便这位孕妇上车。车速在减慢,经过人群时“嘟嘟”鸣了两声喇叭,然后便见司机猛踩油门,客车飞速驶离人群。
“天啦,我妻子是难产,医生说如果不及时送到县人民医院抢救,他们母子俩都有生命危险呀!”站在孕妇旁边那位大汉号啕哭喊着,随后又将自己的脑袋向公路旁边的电线杆上频频撞击。我急忙向前把他拉回到他妻子旁边,且安慰道:“别着急,大家都会帮你想办法的。”
大汉的哭喊声虽说没有感动上帝,但是这系着两条生命的呼叫声明显触动了在场的人们和周围百姓的心。住在车站周边的百姓纷纷赶来,用一种同情的目光和焦急的神态望着这一对夫妻,可是谁也拿不出一个好主意来。
这时来了一位长者,看上去年近八十,一头银发,仅仅穿着一条短裤,露出一身古铜色的肌肤,手拿一根旱烟杆。他来到孕妇前面瞅瞅后,一边吸着旱烟,一边不慌不忙地走了。不到15分钟,不知他从哪里背出一根长长的杉木树,将杉木树横放在公路中间,自己坐在这根树上,继续吸着他的旱烟。
车来了,一辆解放牌货车停下来,我立即向前与司机说明情况,好心的司机毫不犹豫地答应立即将孕妇和陪护迅速送往县人民医院。
我们一同帮忙将孕妇抬上车,汽车在公路上飞驰着,我分明看见这位中年大汉还在流泪。
事后我夸这位长者:“大伯,还是您有办法呢。”
大伯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瞧了瞧我,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这世道虽然是讲理的世道,但有时也要来点蛮的。”他猛吸了一口旱烟,吐着烟雾接着往下说:“前年这里有一个小孩持续几天高烧不退,随后出现神志不清,也是因为没有及时搭上车,送到县人民医院后,这小孩就没了。”此时,我发现大伯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眼眶有些湿润。
事情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大伯的这番话我一直记在心里,亦时常惋惜那条定格在搭车难年代里的幼小生命……今年春节期间,我从老家回县城,搭乘的是侄儿开的班车,一路上看到侄儿对路边搭车的乘客都是随叫随停,不禁又想起当年的这桩往事,若是换到交通发达的今日,这样的悲剧大概率是不会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