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摆架子的笔架峰 谭圣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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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在炎陵县城附近城东乡中学读书时,笔架峰在我们这些穿着粗布衣和旧跑鞋的农村孩子心目中,是难以高攀的。这不仅仅因为它是县城周边所有人早出晚归仰视的顶尖坐标,还因为要登上这座海拔一千多米蜿蜒十几公里的高峰,始发地就是炎陵县一中。在我十几岁的记忆里,一中就是一座至高的书山,进了这座学堂,挥笔走毫,学古论今,充足电铆足劲,再登笔架峰,才可以翻手作云覆手雨,拿捏四两拨千斤的笔架。

    也许就是未上一中的缘故,我真的没去爬过笔架峰。周末和寒暑假,我们三兄妹总要随父母去田里收谷,去土里锄薯,去山里捆柴。不过每次捋起袖子擦汗时,总会望一眼北边高处腾云驾雾的笔架峰,心想,谁能挥此神来笔,点睛神农万景词?那一定是天道酬勤,让某位饱读圣贤书的老先生以泉为墨,以草为纸,呼风唤雨天马行空书写之后,淡定平放的至尊笔架。

    父亲说,发狠读书吧,等考起了吃国家粮包分配工作的学校,奖励你一支笔和一个笔架,写字算数作文,笔墨不得糊涂乱方阵。

    父亲高考上了大学分数线,但是因为爷爷的兄长在国军里当过差,政审不合格一票否决,回村当民办教师的父亲,他读了不少线装典籍,一支毛笔一个笔架时常装在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帆布袋里,写对联,作祭文,拟报告,方圆三十里谁家有动笔杆子的事,都请他执笔,这不仅仅是因为父亲一手毛笔字写得力透纸背,文采老叟皆喜,更得口碑的是,左邻右舍都说父亲不摆读书人架子,裁纸研墨,架梯贴墙,从不要他人打下手帮忙。主人家按习俗封个红包发条香烟送点肉什么的,父亲总是婉言谢绝。

    那是个刚刚解决温饱的年代,隔壁二叔卖了头猪,匀出一百块钱,买了部城里人看过多年淘汰掉的黑白电视机,成为组上四十几户人家第一件“神器”。二叔当了二十多年的村委会主任,但人前人后从不摆架子。每天傍晚,杀禾莳田收工吃完饭,上下屋场的邻居老老少少陆续赶过来,长板凳靠背椅甚至大石头都搬进来垫屁股,围着收看一部热播的电视剧《霍元甲》,边看边争论哪个是好的哪个是坏的,二叔家天天热闹得像过大年。

    二叔每天要我和他做一件技术活,就是调试窗户外的电视天线,看是否被龙卷风吹动移位,或是被家里的大猫攀爬偏向。这是一个约摸两米长一米宽的金属架子,用两个木三角叉支撑。二叔说视力不太好,交代我要把天线架子摆成六十度左右,对准笔架峰上若隐若现的转播塔。我眯着打靶一样的眼睛一边摆架子,一边傻愣愣地琢磨,这电视信号包裹了那么多人物图像那么多声音,却又看不见摸不着,雨淋不湿,雪冻不僵,树挡不住,翻山过坳进村入户钻进电视机,这笔架峰上的守塔人实在是高明。

    偶尔信号异常或未及时转播,我便自告奋勇跑到屋外,鼓捣天线位置,祈祷笔架峰上不要停电,发射塔快点来米。上屋的金来满爹是个慢性子人,学着电视上的比试了一个拳腿动作,喊一句,别急嘛,霍元甲陈真师徒俩轻功了得,正在笔架峰山上往我们这里赶路呢。二叔二婶每天乐呵呵地烧茶水,炒南瓜子,直到电视上播完广告现出雪花屏,大家散场,再收捡一番。

    时过境迁,直到考学入职走出山城,早两年回家度假,才和家人约在一起,沿着县一中运动场背后的路子,步行攀登笔架峰。路上偶有雨水冲散的沙石起堆,狭窄处锋芒毕露的冬茅草,趁机在手臂上横扫刮痧。地上还有大虫长蛇,目中无人般逍遥横行。

    走走停停经过两个小时左右,终于站在心仪几十年的笔架峰顶,顿觉“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极目远眺,县城以及附近的乡镇全盘映入眼帘,发软的双腿顿时萌发出站稳脚跟的底气。

    发射塔是一座近四十米高的热镀锌角钢铁架子,直插苍穹,仿佛在贪婪地吮吸白云乳汁。或许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吧,身边的几座山峰挨在一起,横看侧看不像什么笔架子,只是觉得,老祖宗炎帝神农氏应该在其间摘过消炎解毒的金银花,采过鲜美嫩滑的香菇木耳,尝过解渴饱腹的杨梅饭和猕猴桃。

    两位工作人员说,他们坚守笔架峰,远离红尘,睁开眼睛就要看天的脸色行事,登塔检修是常规功课,热天烫手,雨天淋透,冬天冰骨。早晚凉爽时要下山用摩托车把生活用品运上山。夏天要在房屋四周撒上雄黄,免得毒蛇蜈蚣入室上床。冬天下雪冰冻,山上的路被封断,但是信号不能断,融雪烧水做饭炒菜是必须的。最恐怖的就是听惊雷,那种炸响,就像战场上的炮弹,木桶粗的大树瞬间劈作几瓣,甚至飞舞着穿透屋顶。我抬头一看,房子一扇墙果然黑不溜秋,那是一个超级暴雷大发脾气留下的咬痕。

    登峰耗体力,背上山的面包水果一扫而光,我们在发射塔四周的“环线”小路边摘了一大包野菜充饥,烧一壶热水去苦汁,放点作料,刚吃几夹不觉苦口,可越吃越觉得像一味烈性草药,完完全全征服了这些年吃过大鱼大肉的油腻和香辣。嚼着苦菜,皱眉苦脸中,遥望笔架峰脚下,老家的那排老屋已经被扩建的县创业园征收。随着网络覆盖,键盘鼠标代替了笔墨笔架子,当年考上师范父亲奖励给我的毛笔和笔架端坐书柜多年。二叔家那个臣服于笔架峰十几年的天线架子,如今收藏在某间杂屋一隅落单。只是当年心中那个认定苦读书后才能走上一个制高点的念头,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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