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拿叉

记事本

王晓

邻座用餐的是一家三口，老父、老母和不惑之年的女儿。看女儿的脸和衣着，不精致，很随意。能带老父老母来这西餐店，想来也是衣食无忧，还有那么一点点小资情调。更难得的是，父母也一派淡定，安然享受眼前的温馨。

两位老人话极少，都是女儿点餐，交代服务员牛排的生熟度，给老人介绍菜的成分、口味。我猜测：老人们要么经常出入这样的场合，见惯不怪；要么第一次进这样的店，怕闹笑话让女儿难堪，索性一切听女儿安排。

与邻座的安静不同，我这一桌就闹腾坏了，带两个上幼儿园的小家伙吃西餐，杯盘刀叉叮叮当当，桌椅之间爬挪跳荡。嘘他们，让他们安静些，文雅些，别影响别人用餐，效果不明显。西餐店里有秋千架，还有各种小装饰品，连整块石头掏空做的洗手盆都吸引他们，如何安生？我嫌弃又无奈，只好认真吃东西。眼睛照应着两个小家伙，耳朵却捕捉着邻桌的一举一动。我承认，我很羡慕这样的场景。

我的父母和邻座的老父老母差不多大，他们两个，老父今年74岁，老母今年70岁。最近，父亲正在老家翻建房屋，老汉单枪匹马操心起房造屋的大事，只为叶落能归根，只为故土难离分。这几天主屋成型，他正在整理附属厨房。天气炎热，瓦工师傅只干半天活，小工也难找。父亲亲自上阵，将施工垃圾一次次清运，为远道匠人煮饭做菜。因为房屋要隔一个夏天才能做油漆，框架好了，内部装修还不能做，连空调都没安装，说现在装空调，秋后油漆师傅很麻烦。我急了，再麻烦都有办法！高温天气都拉警报了，这么热，忙活一天，晚上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上，那不折磨人嘛。网上下单、预约安装，视频远程监控下，空调终于装了起来。安装好的第二天，父亲电话里告诉我：昨晚睡了个安稳觉，一夜到天亮！

西餐店，我的父亲一辈子没进过，若告诉他拳头大一块牛排要198元，他肯定吓得不敢坐下。

我的老母亲，此时正在省城。趁着早凉，她要将负责保洁的两栋楼6个楼梯，每梯6层90级，一共540级，从上到下拖扫干净，忙活下来，裤腰都是湿的。拖完楼梯，喝碗保温桶自带的绿豆汤，再去清扫小区路面。中午回家做饭，稍作休息。下午四点接孙子放学，忙晚饭。晚上六点到八点，她又要在小区垃圾房引导居民们垃圾分类投放。年龄大了，又不会骑车，再勤快，也只能做做这些粗事。

她告诉我，白内障好像严重了一些，眼前老有黑影晃来晃去的，像无数黑虫子飞。我要她到附近的医院去看看，或者来我这里做个小手术，朋友的母亲一样的情况，找医生开了就好了，她却总是没时间，就像一个螺丝被安装到了机器中，正常旋转起来就停不下来了。老了老了，母亲重要得不得了，哪里都离不开。

挣钱不易，花钱更是不舍，有毛病拖着扛着。老母亲血压一直高，吃了几年降压药，都是我买好快递过去。最近气温不断升高，她的头晕病也跟着严重，有时昏昏沉沉，有时头晕目眩，我听得心惊胆战。

打电话给小侄女，让她帮奶奶把一张给过我卡号的银行卡上的钱全部取出来，带奶奶去医院看医生拍片子。侄女乖巧，下班即去，告诉我取了2700元钱。

这钱在母亲眼里算得上巨款。都是稿费。是我用母亲的名字发表文章挣回的稿费。原想着等攒得差不多了，带母亲去一个有山的地方旅游一趟，那是母亲藏在心底的愿望，我也是无意中得知。我孩子还小的时候，母亲来照应我，有一次先生带她去江边转转，她看见了江南的山，很吃惊，很激动。平原上的人哪里见过真正的山？母亲当时恨不得跑过去看看。她不太清楚，跑过去，看到山，需要多久。所谓望山跑断马腿。那是我记忆里母亲极少有的任性和急切。太多时刻母亲是从容的，缓慢的，没有自我的——我们和我们的孩子就是她的全部。

这样的保护神，我们都希望她健康长寿。现在，这笔“巨款”取出来给她看医生，解除病痛，也是心意。关键这样母亲就会欣然接受。要是从我身上掏钱，带她去医院拍片子，话说几箩筐也是不肯。觉得给我增加了负担，在母亲眼里，我穷得很，几个孩子要养呢！

很快，小侄女把CT单子发给我看，我又找朋友请专家看，没什么大碍，不是她怀疑的脑梗，母亲的心放了下来，歇了两天，又精神十足继续她的节奏。我什么时候能像邻座的女士那样带父母去吃顿西餐？不仅一顿，好多顿。

邻座的老父老母安然坐着。牛排上来，服务生有一套倒酱汁的华丽操作。女儿提示父母将面前的纸巾提起来遮挡，酱汁飞溅的哧啦声显得特别欢快。正式开吃，女儿提示，左手叉子，右手刀，慢慢切，蘸料吃。两位老人还是无声，照着女儿教的样子，细切慢嚼。牙口应该不错，一人一份包干，吃得心满意足。不像我的父母，会唠叨贵，一边吃一边肉疼。也不像有的父母犟，嫌贵，不吃走人，把儿女的孝心晒成鱼干。这两老真好，听话，坦然。我愿意慢慢地把我的父母熏陶成他们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