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宝何京古

  • 上一篇
  • 下一篇
  • 小时候的乡村,有很多好玩的人。他们骨骼清奇、举止怪异、大多身世传奇,而且不入县志、新闻、主流,只是乡亲邻舍饭后谈资的边角余料。就像沟渠石缝里的野花,惊艳一时,又徐徐枯萎。很久以来,就想把这些乡野传说写一写,不然,真就彻底湮灭了。

    何京古应该是外地人,单身汉,一口糙米腔。有一次在微信群聊里,我提到这个名字,有本地人竟然也还记得他,说他是桂东一带的人。何京古头发凌乱,有几根山羊小胡,小眼睛滴溜溜有点老鼠的狡黠。当地人常戏谑有点蠢、有点宝气的人:“你这个何京古!”

    正因此,我们小孩以耍何京古的宝为日常一大乐趣。街头巷角撞上了他,都拥上去大声唤他的名字,调侃他;有的小孩还动手动脚,或用树枝去撩拨、戳弄他。

    何京古常会显出一副不在乎的神情,抬头望天,一脸鄙夷,懒得理会这群顽劣孩童。有时也会像惊弓之鸟,飞也似的逃离。被孩童们一顿围追堵截,他也会被羞辱得涨红了脸,突然脸色凶起,怒对挑衅者。如果看到孩子们被一时吓呆,他又转过头狡猾、得意地偷笑。

    何京古穿着奇特,一层套一层的破旧衣裳,补丁叠补丁,袖口油光透亮,类似网上流传的犀利哥造型。碰上他情绪好,他就会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摆弄一番,又掀开里面一件衣角,掏出一样工具,比划起来,或者提出一把锡壶出来。

    何京古不是一个要饭的乞丐,他是个如假包换的手艺人。他擅长修理、打造装酒用的锡壶。那个年代,办酒席的酒是农家自酿的冬酒,盛酒的器皿就是锡壶。每个饭桌上显摆着,锡壶越多,越风光。锡壶随时可以坐在热水里、架在火盆上加热温酒,是家家户户都少不了的。时间久了,锡壶也会漏,会坏,这个时候,大家就会想到何京古。

    何京古修壶时极其认真,常有主家开他的玩笑,“何京古,你这么好的手艺,给你介绍一个绝色妇人婆。”他就羞赧地埋下头笑。

    方圆上下,修壶的貌似只有何京古一人。何京古做事实诚,要价不高,有时遇上家境贫寒一点的,也不收钱,只讨一碗饭吃就够。

    那时家家户户穷,小屁孩们可以收些破烂卖到废品店,攒点钱买冰棍、买小人书。比如鸡毛鸭毛、废铜烂铁都可以卖钱。杀了鸡,把鸡胗里那一层黄黄的皮小心剥下来,晒干,也可以卖钱。

    我们最常干的,是把用完的牙膏,放在火铲上,推进灶火里,一会牙膏壳就融化成银灿灿、珠圆滚动的锡水,这个牙膏融化冷却后的锡团,也可以卖钱。何京古也收锡团,他是用来补锡壶的。我应该是卖过不少锡团给何京古,他付费比废品店大方得多。因这个原因,一方面印证了何京古的蠢,我也不由对他生出不少好感来。

    何京古的手艺没得说,且只此一家,别无分店,按道理他应该过得熨帖才对。但那个大集体的年代,他因这种走街串巷的生意,沦落成人人躲避的边缘人。

    我甚至怀疑,何京古本来是一个正常人,因为一次又一次运动,把他整成了神经质。在我记忆中,他是个手艺人,有着乡村知识分子的清高,又挣扎在最底层的难得温饱的农村生活里。

    对他最后的印象,是在斗笠河南桥桥下。我是去赶鸭还是做什么,看到一个人弯腰在河中。听到声响,他猛地抬头,僵立,脸色惨白,好半天又俯下身去。原来他在摸鱼。

    我和何京古是有一些私下交情的,这个源于我对他的尊重,他也热心于跟我吹吹牛,讲讲他的故事,显摆他的手艺。他显然不想让我撞见他这个手艺人也会放低了身段,去河里摸鱼。只是没想到,他的摸鱼技术好极了。双手掌摊开,沿石头缝隙一包抄,一抖,一条寸余的河坝鱼就捏在他手心,再甩进腰间挂着的篾篓子。这一气呵成的动作,跟他细眯着眼,捶打锡壶的样子,异曲同工。只是锡壶的手艺,显然填不饱肚子,他只能捕鱼自救。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记得那个头发凌乱,腰间挂着一个篾篓,神情慌乱的瘦弱渔夫的形象。那一刻,他从一个人人皆可取乐的怪人,还原成一个也要吃五谷杂粮的俗人。

  • 上一篇
  •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