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

五岁那年，她就没有了爷（读音ya），爷是株洲农村喊亲生父亲的方言，相当于“爹”。

结婚敬改口茶的环节，她怎么也开不了口，那个称呼她已经锁起来整整二十年了。周围响起一片起哄的声音，她才小声喊了一声“爷！”话音没落，他就响亮地大声“诶！”好像答应慢了她就会把那个“爷”字收回去一样。一屋子人哄堂大笑，不知是笑她土气的称呼，还是笑他那迫不及待的样子。

买完嫁妆，她已经身无分文。上班路太远，连自行车都买不起，只能住在单位，新婚就成了周末夫妻。他知道了，偷偷塞给她四百元钱，说：“买台自行车吧，上下班方便。”

老公没工作，天天在家待着，大年三十也没买点年货回家。空荡荡的房间里，她一个人暗自抹泪，心比外面的雪还寒冷。门开了，一股冷风刮进来一个人，背着一筐橘子，还有一袋苹果，放下后，直起腰，从口袋里掏出四百元钱，说：“今天过年，给你的压岁钱。”

刚结婚，夫妻吵架，吵得不可开交，简直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有人说风凉话，迟早会离婚。有人怂恿男人，不要怕老婆，刚结婚就要整治好。有人看把戏，没人吵架没热闹看，希望天天有戏看。他来了，对男人一呵斥：“再吵你就滚出去！”

风气不好的老街，打架骂娘的此起彼伏，妯娌婆媳矛盾更是不断。做思想工作的一直是他，劝东家和西家，每次劝到别家的小媳妇，都会加一句：“我家要不是儿媳妇懂事，早散了。”

她下岗了，在很远的地方找了份工作，一个星期回去一次。每到周五，他就买好菜，等待着她回家。经常还在车上，就能接到他的电话：“快到家了吗？快到家了我就炒小菜。”

他太节俭，对别人大方，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裤子因为经常抽烟，烧了一个个洞。她只要逛街，看到适合他的裤子，就会买回来。冬天买棉裤，夏天买短裤，从不避讳什么。

他除了爱抽烟，就没其他喜欢的了。她从留心父亲这个节日开始，每年父亲节都会给他买条烟，一边给他烟，一边说：“少抽烟”。他自己买的烟，烟屁股接烟头，不用打火机。她买给他的烟抽得特久，他自己不抽，逢人就发一根：“这是我儿媳妇买给我的。”

冬天，楼下开了一家北京布鞋店。她喊他来试穿鞋码，他推脱着不要，家里还有很多鞋。她拿着店里最贵的一双毛皮鞋就付了款，送到他手中。他连连说：“太贵了太贵了，你就是不听。”嘴上这样说，手上却没停，打来水，洗干净脚，穿上新袜子，穿好新鞋子，站起来就往外边走去，边走边说：“暖和，舒服！”

她要给婆婆买裤子，婆婆也是左推脱右推脱。说自己好多裤子，但每天又穿着条旧裤子。她知道老人舍不得花钱，准备第二天直接买回来再说，反正不合适可以换。他偷偷告诉她：“我昨晚给你娘量了，腰身二尺四寸五。”

他生病了，有段时间经常去医院住院。她去医院看他，只要他乖乖地在病床，她就安心。有一次，病床上没人，她疯了一般到处找他。找不到急得哭着打他电话，他在电话那头说：“医院太难熬了，我偷偷回家了。”她哭着笑了。

不住院的日子，他就呆呆地坐在老屋的台阶上发呆。每天看到她回家，就朝里屋喊：“下班了，可以吃饭了。”2020年疫情，口罩告急，看到她回家，他老远就喊：“快来，别人给了我十个口罩，我反正不出门，给你用。”谁也不知道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紧缺物资是从哪里弄来的。

她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去老

屋看他，问他好些了吗？没有哪里不舒服吧？脚肿了膏药还有吗？没有就去买。多喝水，多排尿。没事附近走走，不要老呆着。想吃什么？手机一定要带在身上，及时充好电。

她嫁到婆家的第一天，他就说过，“这孩子从小没有父亲，我们要给她更多的关爱。”

她望着身体日渐衰老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狠狠地狠狠地对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