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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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那年春,姨妈几次三番来了,要把姐姐说与雄寨大队的犟牯做儿媳。犟牯从部队复员回来的,任着大队支部书记。这应该是个很不错的家庭,但地方太偏远,姐姐不乐意。可由不得她,娘斥责道:“你想嫁给皇上呀。”

    爹死得早,自小和姐相依为命。姐姐一出嫁,我像失群的羔羊。寒假回家,放下复习资料,就去看望她。翻山越岭走了半天,正好赶上他们家吃晚饭。一家子都闷着头吃饭,不言不语,气氛很尴尬。姐姐悄悄告诉我:湘潭钢厂来大队招工。你姐夫很想去,爹儿俩闹翻了天。

    我劝道:“不急,有的是机会。”

    笫二年高考我落榜了,郎不郎秀不秀的,即去学木匠。师傅家就在雄寨的山根下,去姐姐家省了很多路。强扭的瓜也甜,见着小两口恩恩爱爱的,我心里也踏实。

    临近开学,雄寨小学要增添一名民办教师,这是支部书记一句话的事。姐夫初中毕业,是全大队仅有的几个有文化的伢子之一。姐姐来师傅家找我,叫我去劝他公公。

    没待我说完,犟牯就插话:“你认识猫狸眼不?”

    我一脸茫然:“不认识。”

    “也是县一中的学生,你咋会不认识呢?”我眨巴着眼睛想了许久,才艰难地记起来了:“噢,学名叫夏三乃。”

    一千多名同学,咋能都认识呢。不过夏三乃这个倒霉蛋听人说过: 复习班的学生,仅以二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

    “他就是我们大队老鹰冲的。”犟牯大大咧咧地一笑:“好,这事儿就由你做主,任你选一个去做先生。”

    我无言以对,只好劝慰姐姐: 民办教师拿的是大队的工分,吃的是农村粮,仍抖不掉身上的泥土,等下次吧。爹掌着权,不愁没机会。

    过罢大年,姐姐匆匆赶回来,火急火燎地对娘说:又来了招工,是家大型国有企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家店了。

    娘耐不住发火了:“不盼着他伢子有个出息,我生一百个女儿也不会嫁到那鬼地方。”叮嘱我:“你去告诉那个屎脑壳,这次招工不成,就离婚。长痛莫如短痛,不瘸不瞎的,不愁斢不到好人家。”这是气话,姐姐的肚皮已微微隆起了。

    走上门前的禾坪,就听见犟牯在呵斥:“厂里招工不是胡乱湊数。咋不撒泡尿照……”一见我,就知道是来火上浇油的,脸儿一板: “亲戚难管家务事,我屋的事你莫管。我心里有杆秤,该咋办就咋样办。我是组织的人,咋能叫花子烤火尽往怀里扒哩。”

    几个月后,姐姐难产。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妇婴都没保住。我哭得两眼像烂桃。后来随着木工机械和家具产业的兴起,我学的这套手工工艺几乎被淘汰,为了生计,我南下广东,在那里呆了许多年。近几年回家,年纪大了,无所事事,看书、读报、写稿,间或有些不伦不类的文章见诸报端。报社来电话,叫我去狮头岭镇双峰村,采访一位名叫曾冬生的老兵。他战功赫赫,复员回家后带领村人苦干、实干,修路架桥、垦荒造林,一步一个脚印,改造山村面貌。

    很有写头,但我不知道去双峰村怎么走,更不认识曾冬生。小车过了狮头岭农贸市场,便向路旁走着的一个村人打问。一看,这人不正是姐夫吗,年岁不饶人,当年的愣头青也已两鬓斑斑了。他说: 并乡、并村后,乡名村名都改了。他们那地方就是双峰村,我要找的人就是他爹。

    我犯疑了:“你爹不是叫犟牯吗?”

    他哈哈一笑:“那是他的小名,乡里都习惯用小名。祖祖辈辈留下的说法:贱名易养成人,娃娃生下来就叫个狗呀猫呀,好些人连自己都把真名忘了。”

    “咋从没听他讲打仗立功的事呢?”

    “他从不讲这些事儿。连我娘都不晓得,只知道他当了好几年兵。”

    小车风驰电掣地在光洁的水泥道上急驰,两旁郁郁葱葱的油茶林间点缀着一幢幢小别墅。一别多年,恍若隔世。93岁的犟牯叔眼神还好,只是双腿已瘫痪,耳朵有点背,见着我来了,忙从轮椅上挣了几挣:“稀客,稀客。”

    “叔,真人不露相啊。咋从没听您讲打仗立功的事呢。”

    他笑了,笑得很坦然:“种田人耕田,当兵的打仗,分内的事嘛。好汉不提当年勇,有啥子好讲的。”

    自小就羡慕英雄,老恨生不逢时。他当年怎样有幸从军的呢?

    他不假思索:“为了吃饭呗。”

    “为了吃饭?”

    “对,为了吃饭。”难得碰上他这么好的兴致,他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

    1948年四月闹春荒,民国政府抽壮丁,他正饿得慌。当兵吃粮也行,只要能混饱肚子,马上被送到山东济南。几乎还不知道怎么放枪,就被围困在一个小山头上,吃不上饭,喝不上水。他被俘后,去留自愿。要回家的发放路费,愿留下的加入解放军。“我从没走出山沟沟,懵懵懂懂,什么也不知道,只觉着饿肚子的感觉太难受,便问: 当解放军能吃饱肚子不?”

    连长一听便知这是个苦出身,是根好苗子,拍着他的肩膀说,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就是为了推翻旧世界,建设一个使人人都吃饱饭,过上好日子的新社会。

    “共产党?好人呀好人。几天后我才知道,共产党不是某个人的名字,是一个领导穷苦百姓打天下的革命组织。便立即找到连长,要加入党。”

    连长笑道:“好好学习,勇敢地战斗,接受党的考验吧。”

    七十多年过去了,他依然记得很清楚: 向敌阵发起总攻的前夜,连长李堂毕、指导员赵德才领着他,在一条逼仄的坑道里举行了庄严的入党仪式。炮弹隆隆地从漆黑的夜空飞过,火光一闪一闪地映照着他激动的脸。从这一天起,他时刻牢记着:自己是组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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