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被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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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巧文

    太阳是什么时候爬上东边的上空,灼灼放出光芒,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它俯看苍生,在田间地头,屋前屋后游荡,角角落落都用温度煮了一遍时,天地猛然间就变热了,汗水“叭嗒”一声,从身上往下跌,那跌落的第一声我分明听见了。

    抬头看太阳,太阳狠狠地瞪着我,不让我看,于是我低下头,看到了一口井。圆形,里面的水在离井口不远的地方透着光亮,跟其他井没有区别。但它不在人家的院子里,也不在屋檐下,而是在田地的边上,旁边,一条小河长流不息。河边,杂草葳蕤,六月的季节,禾苗还在田里摇着绿色的脑袋,浅浅的,田里的水撩开不深的禾苗,在我们眼前晃荡。

    (一)

    村妇女主任手里拿着一张纸,大声说着这口井的来历。人很多,声音被人头阻隔了一部分,又被风吹散了一部分,我只听了一个大概。我记住了一个人的名字:谢国瑜,枣市镇岩口村湖田湾人,红五十团政委(原红23师政委)。1933年6月,谢国瑜所在的部队与国民党六十三师陈光中部在江西永新相遇交火,战斗很惨烈,战士们一个个中弹倒下,将青春与热血洒在那片土地上。谢国瑜身负重伤,昏死过去,等他醒来时,战斗已经结束了,地上到处是尸体,我军的、国军的,除了山风,除了这些曾经拼死战斗而现在再也不能睁眼看他一眼的人,他再没看到一个活人。他只能自救,他站起来,看着这一片熟悉而陌生的山冈,用死去战士的刀砍了一根树枝做拐杖。部队已经开拔,他负了重伤,这个样子是追不上部队的。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乡,他看过部队地图,永新与茶陵相邻,都在井冈山脚下,目前唯一的出路便是先回家,养好伤后再去寻找部队。就这样,谢国瑜回到了家乡,伤养得差不多后,看到乡亲们饮用水不方便,一条小河,吃喝洗涮全在里头,不干净不卫生,便与兄弟姐妹们一起挖了这口井,解决了全村人的吃水问题。

    如今,人已不在(谢国瑜三十一岁就去世了),只有井,年复一年,清清亮亮。现在,村民家家户户用上了自来水,这口井已失去了它原有的功能,吃水不忘挖井人,江西瑞金有口井,江西的人们没有忘记那个挖井的人,这里也有口井,这里的村民也没有忘记。我把目光伸向远处,不远处两个村民正在田里扯秧,备插一季稻。一部分田中的早禾长势正盛,再过两个月,禾苗便会长出沉甸甸的谷穗,压弯它们的腰。而这口井,也会被禾稻所遮,远远望去,除了禾,还是禾。

    (二)

    枣市镇在茶陵县西南方向,跟县城15公里,因盛产蜜枣而得名。茶陵县十三镇七个乡,如果不是亲历,这些乡镇就像地图上的一个个不起眼的地名,手指滑过,如同水流过,经过的地方或平坦或高低,或光滑或蔓草丛生,谁都记不住。而今,地方都在致力于打造特色文化,通过发掘,修造,不断有新的景点闯入公众的视野。一个县如此,一个乡镇亦如此。特色文化架构起来并不容易,有深厚历史底蕴的,变成了热门景点,西湖有白居易、苏东坡、林逋,还有苏小小的爱情,名人轶事如雷贯耳,来客络绎不绝。紫禁城、颐和园、圆明园,在历史书里,在教科书里,处处伸展,深入人心;凤凰城、紫鹃界,也已形成气候,游客攒动,不招自来。枣市镇是县辖小镇,特色为二,一是红色文化,二是历史文化,这两种文化也是茶陵县的特色文化,扎根在这里很多年,像一块深山璞玉,没挖出来时,它什么也不是,如果挖出来,它就放出了光亮。

    在岩口的老湾坳,一座孤坟无语对天,土是新土,显然有人整理过。旁边是菜地,种的辣椒、茄子长着嫩绿的芽儿,小小的辣椒在叶子底下羞羞答答。这里原是一处地势偏高的山坡,山坡不大,只容得下几垄菜地和一座孤坟。菜地的旁边是果树,桃树仅剩下青绿的叶子,柚子树上比拳头略大的柚子还缩在树叶里不愿下来。转到坟前,一块小碑立着,仔细辨认,可见“陆军四十四军一五零师四四八团特务排”,左边有“民国三十三年”,“四川广安”,“黎公帝之墓”的字样。墓的东边隔着一丘田,有一棵高大的朴树,树龄显示101年,按推算,这棵树见过这座坟的主人,也见过那次惨烈的战斗。

    那是1944年,抗日战争已经接近尾声,国军四十四军一五零师四四八团特务排在这里与日军交上了火,两军互不相让,用最猛烈的炮火向对方倾泻而去。顿时人仰马翻,血肉横飞,子弹在人的头顶飞,火光冲天,枪炮声震得山地都在颤抖。一个姓黎的四川广安籍战士趴在掩体当中,他是特务排的排长,但他和其他战士一样,将猛烈的炮火对准了敌人。略显稚嫩的脸上,布满了烟灰,原先的恐惧早已被隆隆的炮火震碎,他将机枪架好,准备再给敌人一次迎头痛击,就在这时,一颗炮弹飞过来,在他的身边爆炸,他来不及哼一声,扑倒在掩体里,炸起的碎土埋了他一身。事后,当地村民在打扫战场时才发现,这位姓黎的年轻排长已死去多时,他紧闭双唇,脸上已被烟灰与尘土覆盖,看不出原色,但他的双手仍保持着战斗的姿势,仿佛仍在与敌人奋战。当地村民挖了一个大坑,将其他战士埋在了一起,而把他单独埋在地势最高的这个小山坡,时间永远定格,不管岁月如何变迁,幸好,他永远年轻。

    听人说,四十四军曾经在这里驻守,因为缺吃少穿,扰民不断,军纪很是不堪,当地人对他们并无好感,如果有人做了恶事,还会来一句:怎么四十四军样?只是与日军打仗时,他们一样勇猛,那简陋的坟或许可以证明。

    (三)

    离大湾坳不远,有座大乐铺桥,是当时国军去大湾坳的必经之道。桥在几十年前被拆除,只剩下桥墩,现在见到的桥是后来新修的。以前的大乐铺是明清时期茶陵十三个铺递(驿站)之一,其遗址为茶陵唯一一处铺递遗址。当地俗语,不穿九重布,难过大乐铺。意思是这里处于岩口大禾垅的出口,风大。如今,桥下的水依然清澈,几个妇女正在河边浣洗,一群鸭子嘎嘎叫着,在河里嬉戏。从新桥下去不远,有一栋五厢间的基脚尚存,近处为断壁,下面是老砖,上面的一截是土沙筑造而成,上面清晰可见石子,大约用了河沙与石子夯筑,很牢固。苏老伯说,这是曾经的驿站。也许四四八团经过此时,就在这里歇过脚,也许那个四川籍的黎姓战士在这里想起过他的父母兄妹,他想通过驿站,把自己的信息传给老家的亲人。只是他没有想到,随后的一仗,竟然让他长眠在这里,永远也回不去了。

    转到墙边,从开着的口子边往里看,里面种了长豆角和四季豆,长势正旺,豆角已垂近泥土。墙外,簇拥着苎麻和葎草,跟里面的菜叶一样绿,高与人齐。残壁外的小路边,有一棵高大的乌桕树,开着长长的总状花序。树龄亦有百年,亲眼见过这里曾经的来来往往,可是它沉默着,旧日的云诡风谲全部藏在它的沙沙树声里。

    回到车上,同车的立新手里多了一颗绿色的比枣略大的果子,他说是木莲,学名叫薜荔,我们吃过的“凉许”便是用它的汁加工而成,所以又称“凉粉子”。“凉许”是茶陵话的音译,实际是一种解凉的饮品。随后,我们见到了五八年大炼钢铁时存留的一个大炼钢炉,土砖砌成,高约三米,一侧开口,顶上被一种植物全覆盖,像穿了一件厚实的衣服。叶中有果实,很像前面立新手里拿的那个果子,一问一查,果然是木莲。

    (四)

    岩口与枣园交界的地方,我刚来茶陵时就听人说起,但因没开发,一直没有来过。茶陵八景之一的秦人古洞就在岩口村长春坞的西面。

    从山上往下走,下一个陡坡,听得水声响亮地流过来,路边有一条暗沟,宽约两米,水声哗哗,岸边的草将长长的触角伸出来,几乎将水面覆盖。沿溪而上,很快到达洞口,水就是从洞里涌出来的。站在溪边,洞口有古藤垂直而下,洞口约两米高,但很快低矮下去。洞里无灯,水从里面汩汩而出,我们只得止步。据说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那些儒生躲无可躲,发现了这个洞,便逃到洞里,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茶陵州志》载:“(云阳山)东南有桃千树,实有如瓜,花发无时,人得食之便能轻举。白鹿、青牛多生其所。亦称长春坞,有人经过,时闻鸡鸣犬吠,如里间之声。中有奇禽,一曰仙鸡,玉距金冠,毛如锦绣……其二曰白练鹊,形如霜雪,翔若飞练,众鸟栖集,常占四隅。立秋之季,群鸟归焉。三曰元豹……四曰猿猴,岁久变白,安戏于群居中。”桃花千树,各种珍禽异兽,往来安戏,给这里增添了几多神秘的色彩。当年徐霞客也曾来过此洞,但到底没能探得洞有多深。传说从洞里出来的水可通安仁县,洞太长,太深,夏季常常被水占住,只有到冬天枯水季节,才有可能入洞。想起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也正因为洞深且窈,洞中之景到底长什么样,至今成谜。

    枣市镇的景点散落在各处,养在深闺人未识,又无牌子标示,即使人至,也未必当成景点。一个普通的水井、一处断壁残垣、一座小小的被草遮掩的青石板桥、一条汤汤不息的河,一座黄土掩盖的孤坟,一片茅草长到膝盖的山坡……每一处都有来历,却都躲藏在历史的烟尘里。就像炼钢炉上的木莲,自从它在炉上着陆,俨然把那里当作了它的家,炉子早已废弃,它不用担心高温将它烧成灰烬,也就大大咧咧无所顾忌地生长,远远看去,只有木莲的叶子严严实实地趴在那里,看不到炉子了。

    上车下车途中,我们辨认着路边的花草:飞蓬、三叶鬼针草、益母草、酢浆草、地婆子……一路上,植物站在两边,高高低低,粗粗细细,长得都很滋实盈绿。远处,不高的山上绿意正浓,树色葱郁;回望,所有看过的景都湮没在绵延的山路和蓬勃的植物里,“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李白有如是感叹,我想,这一定是真的,而非他的想象与虚构。

    所谓景点,就是因为你没有到过而特意前往并驻足停顿的地方,或大或小、开发与未开发,只要有人知,便有人往,并留下一些照片、文字、感叹与笑声。如果景点尚未开发,未得人知,它便有可能仍然沉寂在历史的深处,或者,其外面也有木莲一样的植物像衣服一样将之严密地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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