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亮彩
正如一位哲人所言:上帝为你关闭一扇门,便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虽然山沟沟里有种种先天不足,但上天却也赏赐我们山里人许多让城里人心驰神往的东西,且不说空气如何新鲜、泉水如何清亮,单就说山中一年四季有吃的野果子就足以让城里人羡慕得很。眼下正值梅雨季节,山上的杨梅也熟了,红彤彤,水汪汪……
不知怎的,看到杨梅,我就想起了外婆。外婆已逝世30余年,如果健在的话,该有110岁了。母亲是外婆的独生女,外公早逝,外婆含辛茹苦把母亲拉扯大。外婆虽然是旧社会过来的妇女,但其思想却是少有的开明,得知我父亲也是独生子后,没有对女儿说一句强留的话,就让其嫁了。也许是自己吃苦太多,希望女儿的未来生活幸福,少些磨难吧,外婆在女儿出嫁后,一心吃斋念佛。外婆与我家相距足有12公里。由于她不吃荤,所以尽管父母多次要接外婆过来和我们一起过,她都坚持不肯。
外婆爱吃杨梅,而外婆所在地不产杨梅,所以,每年的农历四五月间,我们要给外婆送几次杨梅。记得每次给外婆送去一大篮子杨梅时,外婆总是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口里连说:“好呷,好呷。”然后乐癫乐癫地用一只搪瓷饭碗往东家送一碗杨梅、西家一碗杨梅,周围邻居送了个遍,一篮子杨梅也就所剩无几了。外婆乐呵呵地说:“做情情常在。杨梅是个稀罕味,不如让邻居们都尝尝,我心里会更甜呢!”
30年前的那个端午节前夕,我又照例给外婆送去了杨梅。而此时外婆大病初愈,病魔的折磨使这个本来因吃斋而缺乏营养的老妪显得更加憔悴。我心里涌起一阵酸痛。看到杨梅,外婆那深陷眼窝而浑浊的眸子神经质的闪过一丝亮光……说来真奇妙,几颗杨梅下肚后,外婆的气色立马好多了,原本又黄又黑、皮皱皱的脸颊泛起了红润,也难怪,又酸又甜的杨梅对受药物刺激而舌苦口乏味的病人来说不亚于开胃爽口的灵丹妙药。
外婆吃杨梅习惯连核一起吞下肚,我曾劝她,虽然杨梅核吃一两粒没身体无碍,但吃多了不行,会对肠胃造成堵塞。外婆却不当一回事,轻描淡写地说,杨梅本来就是助消化的好东西,吐核多可惜呀;我们乡下人是呷粗糙东西长大的,可不像人家城里人那般娇贵;我们乡下人就像牛一样,胃口好着呢!见外婆这般理直气壮,我也不再劝,再劝也没有用,由着她。也许是受外婆的遗传吧,我母亲也酷爱呷杨梅且连核一起吞。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外婆和母亲是这样,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一路货色呢?碰上好吃的杨梅,我一趟随随便便就能吃上半斤,而且也是经常不吐核。杨梅的魔力太大了,入嘴后其美味无法形容,舍不得把核吐掉,在嘴里一搅一转、一转一搅就“咕噜”一下溜进了喉咙。
话题还是回到外婆身上。外婆病刚愈,身子还疲惫,加上牙齿也掉得差不多了,所以吃杨梅的节奏已大不如前。她把杨梅含在嘴里,慢慢地来回嚅动着、咀嚼着,时有红红的汁液溢出干瘪的嘴角。她用舌头卷回去,美滋滋地咂巴着嘴,微笑道:“好呷,好呷,确实好呷!不晓得是不是古戏文里的仙果变的?”
看着外婆吃杨梅津津有味的神态,我也不由微笑着附和道:“嗯嗯,听讲是外婆是年轻仙女手上的仙果变的呢!”
外婆“扑噗”一声咧嘴乐了,口里的杨梅核也飞了出来。她嗔道:“乖外孙又哄外婆开心。”
但外婆吃着吃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站起来,又拿起了一只瓷碗装杨梅……我明白,她这又是要给邻居们送杨梅了。我不由劝道;“多吃点杨梅对您恢复身体有好处,这次就不俵了吧,”外婆却头一摆,认真地说 :"呸,呸,呸,再好呷也不能一个人呷,也不会因此长生不老,就算是长生不老仙果也要让邻居们尝尝,你知道吗?患病期间,邻居们没少照顾我。”
就这样,她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把一篮子杨梅又一碗一碗地俵给了周围的乡亲。外婆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以后我死了,你们在我坟前种棵杨梅树,这样我在地下也可年年吃到杨梅了,同时还可让乡亲们也吃上杨梅。”
这年冬,外婆病故,葬在屋后的山坡上。村邻纷纷自发前来送葬。
外婆死后的次年,父亲真的从自家山上挖了一蔸杨梅树苗赶赴外婆的坟前栽上,可惜遇上干旱,杨梅树苗没有成活。
8年前,遵照父亲的嘱咐,我们兄弟几个又在山上挖一蔸杨梅苗赶往外婆的坟前栽上。这次成活了。
前两天,久雨初晴。年过九旬的父亲说,又要过端午节了,趁天好,想亲自去给岳母扫墓。于是,我陪父亲前往。离外婆坟墓还有几十步远,我就看见已有碗口粗的杨梅树上挂满了红艳艳的果子。两个妇女带着个几孩童正在摘杨梅。走近一看,只见外婆的坟堆上的茅草明显被清埋干净,还培上了新土,坟上还坐有一只碗,碗里堆满了新鲜的红杨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