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性耐寒,故有“梅花香自苦寒来”句,诗人常咏梅花,以自比清高、坚贞之意。唐诗宋词中,咏梅诗者不计其数,宋时林逋,浙江钱塘人,结庐西湖孤山,不趋荣利,逋不娶无子,所居多植梅畜鹤。客至则放鹤致之,人称梅妻鹤子。又宋时李琪爱梅,作梅花百咏诗一卷,广为梅花吟唱,是为咏梅之滥觞,惜佚久不传。
元时,攸州有冯子振者,素爱梅,家居地常植梅树百株,时有“梅城”之谓,其寓居苏州时,更有夜咏梅诗百首之雅事,至今仍为后世所津津乐道。
●咏梅百篇一夜成
冯子振,元代散曲名家,字海粟,自号瀛洲洲客、怪怪道人,湖南攸县人。自幼勤奋好学。元大德二年(1298年)登进士及第,时年47岁,人谓“大器晚成”。朝廷重其才学,先召为集贤院学士、待制,继任承事郎,连任保宁(今四川境内)、彰德(今河南安阳)节度使。晚年归乡著述。世称其“博洽经史,于书无所不记”,且文思敏捷。下笔不能自休。一生著述颇丰,传世有《居庸赋》《十八公赋》《华清古乐府》《海粟诗集》等书文,以散曲最著。
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冯子振因写诗赞誉宰相桑哥,后桑哥谋乱兵败,冯子振被削职,遣返回乡。元贞元年(1295年),冯子振复被召入京,官复原职。大德十一年(1307年)又被免职,仕途几经波折,冯子振有些心灰意冷,但他常以梅花自慰,以保留清白之志。此时,禅宗临济派中峰明本禅师来到苏州,结庐于阊门之西的雁荡,传播他的“禅净合一”的主张,正值冯子振在吴地闲游,欲寻安心清静之地,闻中峰禅师主张的禅风,遂有心心相印之意。
冯子振与同时荐辟为官的赵孟頫为好友,便来到吴地的赵家,和他相约同去晋见中峰禅师。在赵家,冯子振见到墙上一幅梅花图,便心生灵感,联系故乡梅城的梅花胜景,即以梅花为题,一夜完成咏梅诗百首。中峰禅师也乘兴步韵写成咏梅诗百首。赵孟頫读后,赞赏不已,题为《百梅双咏》,托人刻印发行。
冯子振创作的《梅花百咏》,是继李琪之后在文学史上咏赞梅花的又一绝作。无论诗歌体裁、结构雕镂、逸韵藻思等各方面都独具风骚,与前者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表现出冯子振的绝世才华,其中《孤梅》:“标格清高迥不群,自开自落旁无邻。天寒岁晏冰霜里,青眼相看有几人?”《移梅》:“新劚孤根手自栽,和锄和雨破苍苔。寒窗岁晚多清况,直伴幽芳带雪开。”诗中流露的性情,可见其品格高标。又有《野梅》诗曰:“花开花落春不管,清风明月自绸缪。天然一种孤高性,真是花中隐逸流。”这哪里是写花,分明是在写自我。仕途沉浮中的冯子振,是那样清高。
据说中峰禅师见到冯子振的《梅花百咏》,于谈笑中,啧啧赞叹,连称:“真梅花知己也!”
中峰禅师,杭州钱塘人,俗姓孙,9岁丧母,15岁出家吴山圣水寺,得法高峰原妙禅师,为禅宗临济宗第25代弟子。大德年间,筑茅庵于佳山,取名幻住庵住之,此时正逢赵孟頫与冯子振来访,见冯所呈《梅花百咏》诗卷,大为惊叹。恰冯子振“索中峰禅师和章”,中峰当即应答,于“谈笑间,不逾日而尽答之”。
禅师和诗,即以冯诗同题同名同意境而咏,并融入禅师的“禅净融合”的禅风,煞是风趣。如冯诗《庭梅》:“阑干六曲护春风,白雪生香满院中,夜静明月么凤下,半窗疏影隔簾拢。”禅师则和诗云“曲阑干外玉成行,犹似当年虢国粧。不是化工私冷艳,自缘红紫怯冰霜。”如和《罗浮梅》云:“高卧花林醉复醒,不知月落与参横。人生总是南柯梦,独有师雄一梦清。”禅师不解冯诗《罗浮梅》中的故乡情,巧以师雄梦广东罗浮山一事相和。和《西湖梅》则云:“花发苏堤柳未烟,主张风月小壶天。清波照影红尘外,冷看游人上画船。”又如冯诗《钓矶梅》云:“谓川东畔春光早,傍水幽花带雪开。一任风霜头白尽,不随渔父出山来。”禅师则和诗云:“苍苔石上老烟波,手把长竿倚玉柯。闲系孤舟月明霞,寒香一夜沁渔蓑。”
冯子振一气呵成的《梅花百咏》,雄浑浩大,恢弘瑰丽;中峰禅师不逾日走笔和成的《和梅花百咏》,才思奔放,出奇制胜。二人联诗,堪称中国诗坛咏梅史上的佳话,诗品言:“裁冰镂雪、摩绘入神,而逸韵藻思,实堪伯仲。”是中国文学咏梅史上最灿烂的一页,无论在当时还是后来,都产生巨大的影响,明于谦称赞说:“海粟才俊应绝世,中峰道韵不婴尘者。岂虚语哉?”
●“改诗”公案
冯子振、释中峰遗世不久,有履靖者,因受梅花咏诗与和诗影响,亦作和诗百首。据《四库全书》编纂者言,该作者的和诗“扯曳枯谈不堪与二公涤砚矣。”意思是说水平太差,完全不能与冯子振、释中峰的佳作相提并论。
由于二公诗集的流失,后来收辑二公诗成集时,中峰和诗有的字句偶异,而冯子振诗则有面目全非者,原因是“出于不解事者之妄改耳”。如《矮梅》诗云“大材未必难为用,禹殿云深锁栋梁。”指大禹庙中有梅梁,而不明事者改为“云锁杏梁”。《庾岭梅》云:“枝南枝北元同干,何事东风亦有偏”句,则改成“几阵东风玉蕊研”,与“元同干”毫不相干,原来收辑者不知庾岭梅南枝已落而北枝方开,有寒暖之别。一种东风有两般之意。这些讹解,在收入《四库全书》时均已校正,刊误。
到了明末清初时,和冯子振《梅花百咏》风气盛行。据《船山全集》称:南明隆武丙戌岁(1640年),湘籍诗人洪业嘉(字伯修)、龙孔蒸(字季霞)、欧阳淑(字予私)三人各有和冯子振《梅花百咏》诗,沿用冯韵,相示与王船山,并邀王共缀其词。庚寅年(1650年),王船山不忘百梅之约,以冯诗之题为题,自用韵,写成《梅花百咏》,且对冯诗中的一些“错讹”之处做出订正。如王诗《罗浮梅》云“客路相逢散旅愁,恍粮月落海天悠。何当移向神仙种,得共师雄赋白头。”在诗序中称“本纪云,赵师雄将归罗浮则梅花一梦。因在道中竟云罗浮者,相承之伪,诗为订正。”冯子振是攸州人不假,可攸州也有罗浮山,山下亦有罗浮洞,洞中出水流称罗浮江,为攸水源头之一,罗浮江有罗浮鱼,前人均有诗赞,收入旧《攸州志》中。
攸县罗浮山之名,早见于唐五代时,冯子振写《罗浮梅》,表达他的思乡之情,此罗浮山非广东罗浮山,是王船山也不知攸县罗浮山,以为冯子振之误,其实是他自己错误。攸人洪璜也有和冯子振百梅诗咏,被王船山说成为“攸县狂人”。
●籍贯之谜
关于冯子振的籍贯,《元史》早已肯定其为攸州人。由于冯子振的名气大,至明嘉靖年间,《湖广通志》编纂者听到湘乡知县吴瑛记下的一句传言说:“邑有三贤,元大德有冯子振者……”便以此道听途说,在《湖广通志》中把攸州冯子振说成是湘乡人。之后,又有双峰、宁乡、东海等地各把冯子振列为其乡人,各县冯氏子孙亦以族中出了冯子振这样的名人为荣耀。值得一提的是,在道光十二年(1832年)湘乡山田冯氏三修族谱时,在明以来数百年间族谱资料全被火烧的情况,依据残章断篇,便把冯子振列为湘乡山田冯氏第九代祖,并煞有介事地修复“山田祖居”“冯子振墓”“冯子振祠”、“梅溪渡碑”“梅溪渡口”等“古迹”,且收集了攸州冯子振所写的诗文载入湘乡族谱,企图以此确认冯子振为湘乡人。
然而,说冯子振为攸州人者,除了冯子振在《元史》中有记载和明以前学者承认外,还有从康熙至光绪年间历修的《攸县志》以乡人的身份数十处记载冯子振的事迹。冯子振在其文学作品中,也自述了他是湘东攸州人。表达他对出生地攸县的乡情。攸县有罗浮山,这是湘东各县以及湘乡湘中各县所没有的,冯子振在《梅花百咏》中有6首咏梅诗提到罗浮山。在《罗浮梅》中叙述了他月下曾叩酒家门的事实,在《梦梅》中,说他沉浸在“罗浮山下赴春期”的梦境,在《问梅》中有“一别罗浮几度春”句。在《远梅》中说,“罗浮山下度春风,千里相思信未通。”罗浮山下有延寿寺,始建于五代。冯子振在《僧舍梅》中说:“分明勘出罗浮梦,特把淄衣换素衣。”在《竹梅》中又一次提到罗浮山说“乘鸾姑射下罗浮”句,应对八仙铁拐李在罗浮山的传说。罗浮山是攸县的地理标志,百咏诗中写冯子振对家乡罗浮山的忆、梦、别、问,表达他对故乡的思念和乡愁。
攸县地处湘东,从三国到南朝,历属湘东郡,素有“湘东大门”之称,冯子振回乡寓居长沙,作《谷两星沙杂咏》诗曰:“湘东门外园堪赏,荷插相从学种瓜”,在谷雨种植时节正还家时,思念起湘东门外攸县老家荷锄种瓜的情景,自然流露他是湘东攸县人的线索,而湘乡在湘江之西,隶属湘中,不属湘东。
攸县东门陈氏族谱和《攸县志.流寓》均有“陈允恭(号爱云)与同邑冯子振友善”之记载。同邑者,攸县也,冯子振曾作《爱云逸叟记》,赞扬陈允恭取爱云之号的来由。
另一线索则来自旧《攸县志》所载“金水井”——“在距县80里的北江乡(今属宁家坪镇),相传有杨仙在乡民张氏家求水,老妪从三里外汲水而供,杨仙甚为感动,于是在其屋前钻石成窟,泉水涌出。世人以其水贵如金,而号金水井。”冯子振有《金水井》诗曰:“一泓秋水锁秋烟,传是仙家导引泉。脉脉琼浆经劫老,散为玉珠洒江天。”说出了对攸县故土风情的热爱。
作为一个文学家,其作品都有或多或少有关家乡人和事的记述,以表达他的乡情乡愁,这恰恰证明冯子振是道道地地的攸县人,而不是什么湘乡人,因为从冯子振目前所留下的歌咏诗篇中,还没有发现有一篇作品表达对湘乡县域风情的故土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