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年积玉砚田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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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艺评

    李拯平

    李遐龄先生是我们李氏家族第“五服”,准确地说,是共一个高祖的兄弟。老辈子说,未出“五服”,还蛮亲,在过去是可以共一个饭甑的屋里人。

    这个“屋里人”,本是老家一墙之隔的烟火邻居。我们同在一个长满青苔和记忆的屋檐下,出入起居,和谐相处二十年。此地有崇山秀岭,茂林修竹;门前还有一深情环抱的葱笼山嘴。也许很久以前,山嘴之上确有梅花弄影,喜鹊登枝。因此,前人雅称此处“喜鹊衔梅”,这是一个很有诗意的文化符号。我和他都在各自的诗文中经常提及它、歌咏它,希望把这个并非杜撰的名字叫得更响亮,更久远……

    这个“屋里人”,也是我涉猎古典诗词的启蒙老师。小时候,我常常倚着墙壁,凝神静气聆听他如醉如痴,临轩浅唱,对月长吟;也曾有劳他告教过诗词格律的基础知识。退休后,我也不揣浅陋,自著《竹林拾梦》拙诗诗集。每有新作,或用手机发送,或携诗登门向他请教。不仅谬承夸奖,受到鼓励,还能蹭得杯中之物。兄弟对酒谈诗,互切互蹉,常常为吟安一个字拍案叫好。值此仁兄双喜临门之际,我又搜索枯肠,吟成贺诗一首。兹录于下,并赘陈自注,漫话仁兄。

    贺遐龄兄八旬初度暨《遐龄文选》出版

    信否仁兄逢八十?

    动如脱兔站如松。

    晨昏计步风光带,

    儿女酬恩家主翁。

    往事放歌《文选》录,

    穷年积玉砚田丰。

    期颐华诞重开宴,

    欲饮茅台盅复盅。

    自注一:著名作家、文坛泰斗聂鑫森先生化用李元洛先生诗句作题,盛赞他与夕阳俱未老。同时,对《遐龄文选》进行了精彩点评,给予了高度评价。借其题意,拙诗首联主要是写他“踏遍青山人未老”的精气神。原句为“谁信仁兄逢八十”。再三斟酌,似觉不妥。虽然不出老,很多熟人还是知道他的实际年龄。后以设问修辞手法改为“信否仁兄逢八十?”也就是说,你信不信?年逢八十的老人,尚能动如脱笼之兔,站如挺拔之松,其身手之敏捷,思维之活跃,心态之乐观,在同龄人中鲜有出其右者。去年回乡时,在族兄李兴国府上,内人阮石平还抓拍了他悬空倒立,其身如柱的照片。他从从容容站起来,脸不红、气不喘,拍拍手上的灰,接过石平的手机一看,似乎很满意,一直收藏在他手机的桌面上。惟一有点显老的是,两鬓日渐添霜,可时代原生态的染发剂又为他提供了白发返青的支撑。难怪他在诗中不无自得地写道:“焗油不是白头翁。”

    自注二:遐龄兄不老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是他处在这个不老的时代。纵观他八十年来的苦乐年华,如果说前四十年,他积累的是精神财富;那么后四十年,则是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通过从政和经商,实现了人生价值,积累了一定的物质财富。所以,在晚年才有可能过上无忧无虑,心宽体健的“写点小诗,喝点小酒,打点小牌”的优渥生活。

    生命在于运动。我常说遐龄兄的健康长寿也是“走”出来的。这些年来,他每天必做的功课是,戴着计步器,穿上足力健,于朝晖夕映中,在门前的湘江风光带上,或疾行,或慢跑,或倒走,每日坚持行走一万步。如遇雨雪等极端气候,则在家里的跑步机上完成当日的活动当量数。美国有位知名教授的最新研究成果表明:睡觉才是延长生命的革命性的新秘方。遐龄兄有早睡早起的好习惯,又有“秒睡”的绝招。我曾开玩笑,说他的脑袋是插头,枕头是插座,只要两者亲密接触,分秒之间便发出先轻微,后激越悠长的鼾声……

    亲情是滋养老人的心灵鸡汤。“儿女酬恩”更是寿翁不老的福祉所在。遐龄兄育有一儿三女,过去无疑是他落雨天挑饭甑越挑越重的生活负担,如今个个事业有成,家境殷实,对“老爷子”更是极尽孝道。电视里经常看到,美国总统有个须臾不离其身的黑色公文包,遐龄兄也有个“须臾”不离其身的黑色保温杯,是他从日本买回的。里面泡的不是大红袍、西湖龙井之类的名茶,是堪称天价的冬虫夏草。每日一到两根,先饮其水,后嚼其渣。又不管价格如何飙升,长年品饮,不脱供应之链。还有身上穿的品牌,吃的辽参等名贵食材,都是儿女们的孝敬之物。平时他们还会变着法儿讨“老爷子”开心,隔三差五陪他打点小麻将。虽然经常“三吃一”,输多赢少,负点“小伤”,他也憨憨一笑说:“肉烂了,在锅里。赚了耍。”

    自注三:《遐龄文选》即将出版,也实现了我期盼已久的愿望。我早就想系统地拜读他的全部作品,尤其是在蹉跎岁月中创作的曲艺和戏剧脚本,曾多次催促他将其集结付梓。今天终有先睹之幸,遂以“往事放歌文选录,穷年积玉砚田丰,”作为贺诗颈联。所谓“穷年”,一是长年累月之年,一是贫困潦倒之年。所谓“积玉”,即精华所聚。几十年来,无论是逆境之年,还是顺境之年,他都始终坚持以砚为田,笔耕不辍,以热血和微笑放歌时代,积露为波,终于著就既文采斐然,又带有浓厚乡土气息的《遐龄文选》。把卷伏读,回首如歌往事,当年矶头大队业余文艺宣传队用植物染色,用纱布做成的幕布仿佛又在眼前徐徐拉开;依稀看到,在紧锣密鼓声中闪亮登台的遐龄兄,又气宇轩昂地踩着嘎然而止的鼓点,在挥手之间,把头一昂,作精彩亮相……

    谈及遐龄兄有些悲催的前尘往事,写戏、唱戏无疑是他人生的一抹亮色和重要转折。遐龄兄家学渊源深厚。从小爱读书,会读书;又天生模仿力强,爱表演,会表演,人称“天才少年。”他本属贫农阶级,我们当地人曾戏称为“麻石阶级”,意为无产阶级专政的坚强基石。但受父亲政治上的牵连,他曾被清理出人民教师队伍,回原籍从事农业生产时,多次作为“陪斗”对象,戴着高帽子,挂着黑牌子,在台上弯着腰,低着头,与老牌地富反坏右份子以及资历尚浅的“新式游民”等残渣余孽,一起接受暴风聚雨的洗礼……

    陪斗归陪斗,那是现实斗争的需要,而用其所长,也是出于对现实的谨慎考量。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为了用无产阶级文化占领农村文化阵地,大队决定成立一支业余文艺宣传队。鉴于人才奇缺,考虑李遐龄毕竟是“陪斗”对象,尚属人民内部矛盾,是个完全可控又可使用的文艺人才。加上大队书记王有才,虽然无才,但识才爱才,经他拍板担责,决定任命遐龄兄为宣传队的编导组长。其时,他也想通过这个舞台,展示自己的才华,改变自己的命运,于是也很愉快地挑起了集编、导、演于一身的担子,并很快成为文宣队里的灵魂人物。

    应运而生,脱颖而出的矶头大队文艺宣传队,之所以在一段时期成为株洲县,乃至株洲市农村文化阵地的一面旗帜,主要是自编自演的节目出彩叫座。这些上接“天线”,下接地气,群众喜闻乐见的节目,全都出自遐龄兄的手笔,且大多由他担纲主演和独演。我至今不可理解的是,当时他也只是一个20多岁的,没有出过“王山冲”,即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甚至连县级剧团演出也没有机会观看的“乡里人”,居然能够创作出倡导时代新风,形式独特活泼的《嫁满崽》独角戏。在我记忆中,那时叫《王老倌嫁满崽》。他作为王老倌的扮演者,又居然能够恰到好处把捏各个不同人物,各种不同口吻腔调,各种不同思想碰撞的尺度。通过演唱,最终破除了男尊女卑的旧习,弘扬了男嫁女家的新风。他也由此一炮而红,风光无限地将《嫁满崽》,从矶头大队土舞台,一直“嫁”到县、市、省的大舞台,也曾演遍了堂市公社各大队各单位。作为文宣队的排练场,矶头小学八面来风的礼堂墙壁上,也挂满了各级各单位颁发的奖状和赠送的锦旗。《株洲日报》曾以整版篇幅刊登了《嫁满崽》的剧本,后又在头版位置刊登了矶头大队文艺宣传队的长篇 调查报告,充分肯定、客观报道了李遐龄的事迹,从而引起市、县文化部门对他的关注和重视。

    顾名思义。《遐龄文选》只是他从自己众多作品中精选而成的。其实,还有很多作品因散佚未能收入囊中。例如《两个队长》的花鼓戏 。虽时隔五十来年,我至今还记得其中一些精彩桥段。由那个精瘦精瘦的李铁军扮演的副队长,他出场时阴阳怪气的道白:“会抓的,腰包壮,不会抓钱的只能望;十二月的虾公当草鱼,瘦死的骆驼比马壮。”然后,拿着烟袋老壳得意洋洋地唱道:“窑上做它五盘车,五个人做来五个人办泥巴……”还有遐龄兄曾遍访而不得见的《菜园风波》剧本,也不知被谁作为手纸早已融为肥土,或被谁作为卷烟纸化为一缕青烟。这也难怪,当时,这些作品都是我们的好友李青松用复写纸誊抄复写出来的。他也没长“后眼睛”,要是能够把这些“真迹”保留到今天,遐龄兄定会重金打赏酬谢。

    在圈内和圈外,遐龄兄是公认的舞文弄墨的多面手、高手和快手。20来岁时,他就是小有名气的“文礼先生”。四乡八里谁家老了人,都会请他做祭文。那时管得严,又是私事,不能请假,捱至散工时,才一路小跑到孝家。大块朵颐后,摸着肚子,打着饱嗝,随便选一僻静处,请来几个知情人,一边问,一边写,他是不打底稿的,用的还是俪体文,且文不加点,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家祭时,他又“喊礼”,一声“孝堂肃静,执事者各司其事”,可谓声震屋瓦,孝堂顿时鸦雀无声。接着用一种介于诵读和吟唱的腔调读文。每每读到情深处,哭声就来了。再一煽情,在场的人也跟着抹眼泪。可惜那些“作品”,在“焚文”声中早已化为灰烬。否则,收入《遐龄文选》,作为另类文体,对于想要了解传统祭文写作也是很有裨益的。

    刘海粟在评价郁达夫文学成就时,认为他的“诗词第一,散文第二,小说第三,评论文章第四。”齐白石则认为自己“诗第一,印第二,画第三。”如果要评价遐龄兄的文学成就,窃以为,他的楹联可能要排“第一”,这也许带有一点个人感情。遐龄兄幼年时,父亲身陷囹圄,与他相依为命的是“三寸金莲”的老祖母,生活窘迫之状,不可想象。心地本就善良的家父家母,曾经也给予过他一些关爱和温暖。那年年三十,他被“接”到我家中,家父把他抱在怀中,“面对天井而坐”(遐龄兄语),家母则不断为他夹菜喂饭。有年清明节回乡在我家吃饭,提及此事,念及家父家母垂垂老矣,他不禁大放悲声,不能自已。嫂子李根仁在一旁重提旧事时,也几度哽咽。那年满女英姿降生之日,正是青黄不接,家中无米为炊之时。家母在帮助接生后,回家用海碗筑紧筑紧送去了一碗堆尖堆尖的米饭,作为“月婆子”的营养大餐。一餐之德,一饭铭恩。遐龄兄时来运转,发财之后,几乎每次回乡,都会给家父家母送上补品,每次拜年都会以最为客气的礼数送上大红包。家父逝世后,他又满怀悲痛之情,以“低”和“高”重言修辞手法,生动传神地写出了一幅:“人前低调,妻前低眉,儿前低声,却从低处赢高格;田间高手,友间高义,世间高风,素来高士不低颜”的挽联。虽然家父已去,而铭刻着这副挽联的墓碑,却永远耸立在家山之巅,成为我们后人高山仰止的精神坐标。遐龄兄一直叫家母为妈妈,“妈妈”逝世后,他又将肺腑之言诉诸挽联和挽诗。其联曰:“两代人媬抱提携,亲比慈娘,只少怀胎十月……”。其诗曰:“不是亲娘却叫妈,儿时常赖婶娘家……”其情其言,感人至深。家父家母如果有灵,当会含笑于九泉。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遐龄兄与戏结缘,因戏改变了人生命运。同时,也间接地为我打开了人生的另一扇窗。想当年,我也是文宣队一名吹笛子的小乐手,是临时学的,现学现卖,和南郭先生一样,不能独“吹”,只能混在其他乐器中滥芋充数。承市、县文化部门的贵人相助,机缘巧合,我也当上了堂市公社文化站第一任辅导员,又经推荐,当上了第一届“社来社去”的工农兵大学生,值得庆幸的是“社来”并未“社去”。毕业不久,我便奉调入城,先后供职于《株洲日报》社,株洲市文联、株洲市政府办公室。借用我们老生产队一位社员开会发言的一句口头禅,“从某个角度讲”,没有矶头大队文宣队,就可能没有我今天的一切。

    自注四:古人云,仁者寿。尾联则是我对仁者的深情祝福,也许带有一点自寿的意思。试想,遐龄兄步入期颐寿境之时,我也行年九十有一。他长寿,我长寿,大家都长寿,岂不皆大欢喜。届时莫说欲饮茅台,就是百年飞天佳酿他也会管够。你说是吗?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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