渌口古渡 颜伏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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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渌口古渡

    连接渌口古镇与南岸乡村之间的这处古渡口终于消匿在时代的洪流中。我甚至没有来得及与他道别,再见渡口码头旧址时已是一片枯草覆地。渌江两座大桥雄耸上下,把旧时古渡行船的江段夹在中间,桥面上车来车往。物有生灭,世有轮回,古渡因无所用而湮灭是宿命。

    (一)

    初识渌江古渡,从祖父讲述的故事伊始。

    1944年,日本人占领了渌口,大量的商贾老财携家眷从渌口过江来乡村避难,渌江古渡的码头上一时车马骤集。此时,渡口唯一一艘渡船把持在颜氏宗族的族产里,祖父是族长,决定一改以往夜不启渡的旧规,安排族人不分昼夜地工作。很快,日本人查封了渡口并留下严令。不料祖父找日本人通融得来的家族特权,却差点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祖父年少习武,年轻时功夫了得,三五人近身不得,后来也是凭得一手好功夫被族人推举为族长,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盛行的旧社会,族人倚望于族长的强悍,以保家园不被践踏。祖父处事秉公有法,为人常存善念,素有急人所急、忧人所忧的侠义之风,深受乡人推崇敬重。

    活动于渌江南岸远山的抗日游击队近期与日本军队交火,几位受伤严重的游击队员命悬一线,危在旦夕,部队缺粮少药,日本人封锁了湘江各大渡口,去衡阳、湘潭、醴陵等大城市去采买粮食、药品已绝无可能,便急着就近去对岸的渌口老街购点紧需的物资,拜请祖父帮忙。出面托事的是祖父平日交往甚密的一位习武的木匠,祖父当即应承下来,遂以族人生活采买的名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动用了日本人给予的启渡权,在渌口老街购得白米五袋、药两箱,且顺利地回到渌江南岸。

    事情终因药店老板嘴不严实而走漏了风声。祖父被日本兵抓了起来,吊在渡口码头的樟树上示众。祖父知道,想活命,唯有逃跑。

    是夜,据说风雨大作,电闪雷鸣,负责守卫祖父的士兵在不远处的帐篷内渐渐有了倦意,祖父趁机挣脱了绳索,借闪电一抹光亮,辨晰周围情形后一跃而起,奋力奔跑。帐篷内的士兵发现异常急急持枪尾随追赶,祖父饥寒交迫,体力不支,终于在河堤上被日本兵围在了中间,士兵的刺刀在闪电的照映下泛着寒光,祖父赤手空拳与其作生死之搏,但终究从敌人的刺刀阵中逃了出来。

    祖母发现一身血污的祖父回家,腹部前后各有一血窟窿正在向外汩汩冒血。祖父一路奔逃,一身湿透,竟未察觉自己身负重伤。当夜祖母安排族人顶风冒雨,用独轮车载伤重的祖父去远亲家避难,第二天凌晨,日本人登门索人未果,将祖父家财洗掠一空,年迈的曾祖父在推搡拉扯中不堪士兵枪托一击,头部中伤倒地,卧床半月后逝。直至一年多后,日本人战败,祖父才得回乡与家人团聚。

    这是祖父口中的渌江古渡,祖父生于1910年,殁于1986年。

    (二)

    很遗憾写渌江古渡之时,不仅古渡作古,自己也已近知天命之年,留存于头脑中些许断续不定的有关古渡的记忆有些缥缈起来,困在一种声音里,拘于一种情境中。我曾经一度为这种声音的恰当表述而犯愁过,直到有一天读了余秋雨的《夜航船》,才学会“欸乃”一词,为吱呀乏味的摇櫓声找到了完美的文学注脚。

    生养在渌江南岸的一个小山村里,自小便贴上了“乡下人”的标签,尽管与对河的渌口老街仅有一河之隔。但一岸是城,除了人多热闹外,还各种物资应有尽有,一岸是乡,有着干不完的农活,临着像是永远难以摆脱的贫困。

    小时候,从家所在的一处高冈上下得坡来,穿过一片广阔的田野,迈过一段陡急的堤坡,便登上了渌江南岸的大堤上,堤上堤下长满青草,把单纯的一色草绿倒映在堤下清泠透清澈的江水里,对岸的渌口老街参差嶙峋的旧屋子排成排,黑魆魆的,临江而立,映在水中,使得对面几近半江似墨染。此时,一艘黑漆漆的乌篷船,隐身在黑的江面上,由对岸徐徐驶来。若非船的两側有了桨的摇动,击水泛起层层波纹,有了动态的感观为佐,要发现驶来的乌篷船确实不易。在此岸候船的人俱是乡下农人,大多相识,偶有面生的,也会在热心人的搭讪下通过七弯八拐的攀附成了亲戚。挑了重担的动得早些,领小孩的依次跟着,最是轻闲的挎着个竹篮去老街购物的走最后,大家像是约定好了一样,守着规矩,排着队,有序登船。

    此时,必有一自认力大的男人早已拾过船头缆绳,拽紧了立在码头上,看着大家全部登船之后,纵身一跃,定在渡船的前艏处,利索地在侧舷操起一根带着铁尖的竹篙来,使着劲儿在码头石壁上一点,船便离了岸。一直欠身于船后乌篷内的艄公自会示意船上熟识的男人摇桨,作为义渡,艄公在不收钱的情况下底气十足,常是阴沉着脸。

    那是一个“出门时忘了喂猪”都可成为一件大事的时代,大家悠悠闲闲,不紧不慢地聊着。划桨人累了,找个人替着,不得法找个人教着,有几分蛮力暂且用着。艄公在蓬内掌着舵,不做声,非是风高浪急时,他很少出来,窝在他那与众不同的小天地里。别看他平时破衫烂袄地穿着,但他可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受政府指派,专门管理此处义渡。这种因身份而成的优越感足以使他高高在上。直到有一天,他在离船时把散落在船板上的菜叶捡起带回家去被发现,引起好事者怀疑,探得他家其实很是贫困,患病多年的妻子早已把他拖累得苦不堪言。自此,总是有些从老街卖菜返程的过江客将没有卖完的菜丢在船上,艄公像是明白了一些道理,待人亲和起来,对那些负担上船不便的能上前搀一把了。

    只是古渡以义渡的形式存在的时间并不长,当柴油发动机突突响起,在船尾卷起股股浓烟之时,乡下人的脚步变得匆忙起来。当所有人都行色匆匆,面带焦虑,俱如不足,饥渴之中汲汲于外物的求索时,失了古朴之风,没了古道热肠的古渡亦就不再值得称道了。

    ■ 原载《渌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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