糠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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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谭圣林

    记事本

    “你这个细伢子,太冇得志气了!”

    “生得贱,还不如去当叫花子讨米吃。”

    “细时候偷枚针,长大了就是三只手的贼古精!”

    夕阳斜照的生产队晒谷坪里,吵吵嚷嚷,大伙一收工,就聚拢在一起,围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开一场斗争会。

    被批斗的是桂林舅舅。他早上劈柴,没搞得手脚赢,只在食堂里盛了半碗照得人影子出的稀粥吃,中午吃的是一钵米放得少水放得多、蒸出来高高隆起的“帽子饭”,刚出门就饿得脑壳往前栽,忍不住就在集体食堂的案板上摸了一个老糠饼,舀了半勺井水咽了下去。

    做贼偷公家食堂的口粮,这还了得!个个都这样搞,大集体的墙角会被挖空!桂林舅舅一下成了众矢之的。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全国上下过苦日子,农村地区更是勒紧裤带,生产队上老老小小合在一起吃大食堂,有上顿没下餐,如今喂猪喂鸡都嫌粗的老糠,那时都做成饼充饥当饭吃。大家脑子单纯,爱憎分明,像桂林舅舅这种行为,就是犯了大忌。

    桂林舅舅低着头,任口水淹没骨瘦如柴的身子。外婆在一边哭诉着:“崽啊,我晓得你是肚子饿得慌,冇得办法啊,你老子死得早,屋里冇得东西吃。”外婆又拉着队长的手求饶,“我赔给集体食堂几个鸡蛋,你行行好,千万不要打我崽。”

    隔壁邻居老斗古父亲前两年因为房屋地基界限的事,与外婆争吵过是非,老斗古心里一直积着几分怨气,这下正好借题发挥,破口大骂:“你这扫把星养出来的崽,还有什么好种,雷打火烧的粪箕鬼!”

    桂林舅舅一听这话,脑壳顶直冲气。农村里浸死摔死病死等意外丧命的细伢子,从不用棺木埋,只用一个挑土的粪箕往土坑里一盖,喊作粪箕鬼。这老斗古的话真恶毒,咒人,欺负人。

    外婆长得高高大大,人称长子婆,但是脸庞上两个颧骨陡高,算八字的龙眼子说,外婆这是一副克相。

    事情又这么巧,外婆十年内嫁了三个男人,第一个暴病去世,第二个帮别人建房子从楼顶上摔下来吐血身亡,第三个男人也就是我外公,是青石岗林场吃国家粮的工人,在一次巡山时,被一根从高坳上溜下来的长竹子穿胸而死。

    村里人除了可怜外婆,也背地里说外婆是克夫的扫把星。

    后面围上来看热闹的,搞清楚桂林舅舅就是偷了一个老糠饼,并没偷其他东西,也就渐渐散了,只有老斗古还在火上浇油:“早死老子,冇得教养。”

    “骂我老子,我锤死你这个炮子鬼!”桂林舅舅一听这骂长辈的狠话,更是要炸肺了,上前挥手一硬骨头铁拳,砸得老斗古“啊吆”一声眼冒金星打转转。等老斗古回过神来,抄根扁担想还手,桂林舅舅早已一溜烟,藏到了集体仓库后背的草垛里。

    也就是这次饿得肚皮贴背皮的难堪,让年少的桂林舅舅记住了,人穷百事哀,饭都吃不饱,还天天扯着喉咙喊什么人穷志不穷、越穷越光荣,这只怕是中了毒、念歪了经。

    他亲眼目睹窑湾里的丁祥老表,有一回端着一钵米少水多刚出蒸笼的“帽子饭”,一不小心烫得撒了一地,沙子灰尘粘在一起。饥肠辘辘的丁祥老表没办法,众目睽睽之下趴下身子,像狗一样一粒粒舔干净地上的饭粒。

    偷吃食堂里这个粗得割喉咙的老糠饼,也像丁祥老表一样狼狈。那个时候,家里如果没劳力挣工分,西北风都喝不到几口。就这样,小学还冇读两年,桂林舅舅就丢下书包,回农村加入到累苦力挣工分的行列。

    为了改变大伙的偏见,桂林舅舅做事从不敢偷懒。杀禾莳田,砍柴背树,挑砖砌墙,帮厨炒菜,见事做事,样样在行。不到十八岁,桂林舅舅就可以一个人一天打谷收谷十几担,遇到人手少时,一两百斤重的打谷机,他牙一咬,大喝一声,一个人顶着就往前冲,看得旁人目瞪口呆。

    大多数人做事磨洋工,吃饭打冲锋,桂林舅舅却反着做,队长吹哨子喊出工,他早已经下田,忙得汗水洗澡。收工时,别人抢前头直奔集体大食堂,指望着多夹几筷子辣椒里的肥肉吃,他却在一旁,倒点白菜汤拌饭吃。

    老斗古父亲去世安葬那天,八个汉子抬着棺木出殡上山,上龙王庙坳时,遇到一截狭窄的小路摆不开过不去。送葬的队伍停下来动不了了,按照村里的习俗,这棺木是万万不能随意落地的,否则很不吉利。老斗古一家孝子孝孙们急得团团转。

    “你们让开一下,我来!”只见个子最高的桂林舅舅,扯一条白色的长手巾扎紧腰杆,一个人顶起主杠的后头,四个汉子并列抬前头,一步移千斤,总算顺利过关。农村里俗称这叫担龙,能够担龙的,就是当之无愧的一等劳力。

    那天,老斗古感动得连续在桂林舅舅面前跪了几轮,还单独塞给桂林舅舅两包过滤嘴香烟,之前的那些恩怨,也就此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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