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杜波
我打算写些关于石牛的回忆,也许除了我不会再有别人专门去写他了。终其一生,石牛都没有什么高光时刻,没有一处引人注目的地方,他用尽了全力,过完了平凡的一生。
一
认识曾石牛是在2017年初。那时我在茶陵法院工作,按照县里扶贫的统筹安排,法院包联桃坑乡上坪村、枣市镇曹泊村、洒水村共三个村,因为我联点桃坑乡,包联贫困户就放在了上坪村的4户,其中就有曾石牛。看了资料,其他三户虽然也是贫困户,但都有家庭妻子儿女,也有自己的房屋,只有曾石牛,51岁,茶陵县桃坑乡上坪村横冲人,无妻无子,孤身一人,无房,借住在亲友家。可能是感觉这样一个人更需要帮助,就让村干部带我先去见他。
从县城到桃坑上坪约要两个小时的车程,我赶到横冲时,曾石牛正在山里做农活。他个头不高,头发短有些花白,半茬的胡须,人倒还算精神。我问他收入,他说给别人打零工,约百把块钱一天,但不固定,自己也种了几块地的菜,主要是自己吃。
石牛自己没房,正好一个表亲县城买了房,就让他借住在村里的老屋,也是照看一下。我看了他住的房子,泥木混合,比较简陋,倒还结实。
了解了四户帮扶对象的基本情况,心里就自然地对曾石牛有些倾斜。村支书曾凡玉告诉我,给石牛申请了兜底,免费医保,正在建幸福安居工程,计划给他一套,也介绍了村里的工作给他。但石牛更愿意自己去给别人打零工,可能是时间自由些,又或许是日工资高些。
第一次见面,我拿了500块钱给石牛,他推辞了一下,我坚持塞到他手上,他有点手足无措地收了。我问石牛有什么要求和想法,他犹豫了一会告诉我。他想养头猪,能不能买头猪仔给他。我看他借住房子并没有猪圈,便问他在哪儿养,他连忙告诉我对面有个空的猪圈,他在那边插缝种了些瓜菜,可以养猪。我被领着看了猪圈,决定提供一头猪仔给他养。
初次见面,石牛给我的感觉不错,我决定帮他,由院里出钱,委托村委去买头猪仔给石牛。他很兴奋,拉着我的手再三保证肯定把猪养得肥胖,并承诺杀了猪一定留一块给我。他眉飞色舞,笑得开心,我也笑了。
二
2018年以前茶陵是国家贫困县,扶贫作为民生工程,也是县里最大的政治任务和重点工作,县法院也承担着帮扶责任。每个月帮扶干警都要去上门走访贫困户2次以上,我工作比较忙,除了法院办案任务,还有县里的会议,每月还要去走访包联的几个村,但不管怎样忙,还是坚持做到每月上门入户查清我包联的那四户。
曾石牛那更是每次必到,看看他的精神状态,吃用情况,问问他有什么需求,几次以后他就完全把我当作熟人了。见面也大声喊我,主动领着我去菜园里看他种的菜,去猪圈看猪的生长情况。虽然石牛对自己的生活不蛮收拾,有些邋遢,喂猪倒很上心,每次看那猪都是毛光锃亮,气宇轩昂的。
看得出他对帮扶措施是满意的,对乡村干部和我也认可,每次见面都很亲切,带上门给他的物资他很高兴也很感激。他总想拿些什么回报我们,有次去走访看见他种的黄瓜青翠生鲜,我随口说了句小时候在乡下经常摘下生吃,他连忙摘了十来根,塞给我们。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生吃起来,黄瓜很脆很甜,石牛也非常开心。也许,作为被帮扶的对象,能靠自己的能力给予别人哪怕是再平常的东西,也能收获一种满足感吧。
石牛那天的开心神情一直让我印象深刻。我想,帮扶,不仅是在生活物质上的满足,在精神的被尊重也需要肯定,这才能真正体现精准二字吧。
三
2017年底,村里的幸福安居工程基本建成,其中就有石牛的一套。站在新房前,石牛很兴奋,里里外外反复看了好几次,虽然他提出的在边上建间杂屋的请求因不符合规划而被拒,但看得出来他的满意和期待。
“进火的时候你一定要来啊。”他大声对我说。尽管不是很愿意他因为搬进新房而办几桌宴席,但想到石牛年过半百而终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住所,想热闹热闹的心情可以理解。每个人都渴望着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有的人天生条件优越,锦衣玉食,有的人生下来一无所有,活着就耗光了全部的精力。像石牛这样的人,有新房住算是很大的喜事了,我答应了他。
石牛把进火办酒的日子选在2018年元旦的第二天,因为放假我已回了市区,从市里到茶陵再到桃坑需要4小时,当天又得赶回来,实在觉得比较赶,便托人带了红包。我电话告诉石牛进火宴参加不了,节后再去看他。电话那头他哦了声没有再说话,我能听出他的失望,我有些愧疚。
节后上班我去走访,石牛把房屋收拾得还算整齐,只是有三四只狗都趴在屋里,厕所里堆了几只粪桶,臭味熏人,我批评了他不讲卫生,并和他约定,如果我每次入户走访时他都把整个房屋卫生搞好,我就帮他完成一个心愿。他愉快地答应了。
四
住进了幸福安居工程,两不愁三保障都有了,石牛的生活也稳定下来,随之而来的烦恼就是寂寞难耐。
三月底的一天晚上,我在茶祖公园散步,约8点多钟接到石牛的电话。本以为他有事找我,谁知他说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想和你说说话。
那天石牛和我打了约十五分钟的电话,记不得我们聊了些什么,只记得从那次起直到2020年前,几乎每个月我都会接到石牛的电话。他喜欢问我一些简单甚至是不合时宜的问题,诸如你吃饭了吗?你在做什么?法院是干什么的?问多了,我的回答就有些敷衍,也有时候是他打过来我正忙其他的事。他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于是问我总是接他的电话会不会厌烦、会不会不理他?我一怔,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不会。
那次后,我也会主动打电话给石牛,问他身体如何,又去山上挖了些什么,卫生搞了没有,今天吃什么菜,然后听他啰啰嗦嗦。我都觉得自己婆妈,但石牛挺有兴致,我也不厌其烦了。
万物苍生如刍狗,太上无情任水流。我在县城每天忙着公务,接待当事人,纷纷扰扰;石牛在五十多公里外的上坪横冲,朝朝暮暮都对着大山,日出日落,孤寂如望不到边的荒野,简单的寒暄,倒也是相互的关注和问候吧。
五
石牛一年四季都在偏远的横冲,几乎很少到县城,印象里到过两次我的办公室。一次是到县城老虎塘的亲戚家做客,我邀请他到办公室坐坐,他答应了说吃了中饭就来,结果下午快四点了还没来。打电话给他,他说在亲戚家打小麻将,马上来。我连忙说不急,先玩,晚点到我们食堂吃饭。我真心愿意他多参加娱乐活动,多和社会接触,多和别人交流。后来,他提着一小袋在山里捡的野板栗看我,我爽快地收下了。
还有一次是上午,他突然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说弟弟得了尿毒症,在市里医院住院,他要去市里看他,低着头问我能不能给点钱。这是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主动开口要钱。我想他确实是遇上困难了,连忙拿出1000块钱给他。后来村里把他弟弟也纳入了兜底保障,最大限度地提高了医保待遇。石牛对村里很感激。
2018年茶陵县脱贫攻坚工作整体通过了国家验收,摘掉了国家贫困县的帽子,按照四不摘的要求,帮扶仍在继续,干部和结对户像是远亲近邻,每月的入户走访亲切而自然,成为各自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村里建了光伏发电站,种了黄桃,修了路,搬进了新村部,贫困户的日子也一天天改善,综合收入也在稳定地增长。
帮扶的日子就这样到了2019年底。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工作和生活的节奏,各村因为防疫进行了物理隔离,几个月都不能上门走访。我和石牛通了次电话。他说,山里的生活几乎没有影响,就是好久没看到我了。疫情基本控制住了,我去看石牛,他特意打扫了房屋卫生,人也显得精神。问他有什么生产生活计划,他告诉我想养两头猪。我说行,只要下次来卫生还是这么整洁,我就送两头小猪仔给你养。他向我保证。
六
2020年6月,组织上把我从茶陵调回市区,走得匆忙,没有当面和石牛告别,打电话过去石牛那边停机了。到区里忙着选举任命,忙着适应新环境,忙着抓收结案,一直没有和石牛联系。
9月份的时候接到了石牛打来的电话,告诉我知道我离开茶陵了,自己手机坏了现在是拿组长的电话打给我的,问我什么时候又来上坪,我说欢迎他来市里和我联系,自己也会抽时间去看他,他大声说你说话要算数哦。于是,过完国庆,10月21日我又回到茶陵。时隔近半年,又一次见到了石牛,我有些激动。感觉得出他的期盼,他早早把房屋里外都打扫得干净整洁,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我好想你。
那天我们聊了一会,我拿了盒海产品还有些钱给他,又看了他房里的米还有大半袋,冰柜里还有半碗肉菜和一些杂七杂八的食品,确定了像他这样曾经身无片瓦的贫困户是真正脱了贫改善了生活。
走的时候我承诺还会抽时间来看他,来年开春就买两头小猪仔给他养。不过养大了要留块肉给我吃哦,我故意开玩笑逗他。谁也没有预料到这竟是我们最后一面。
2021年初得知石牛突然病故,直到现在我都难以置信。回忆起结对以来的那些事情,就忍不住的难过。村支书告诉我县里民政、社会扶贫联盟都出了钱,妥当办理了石牛的后事。
微不足道的石牛,孤单的石牛,用尽全力过完了平凡的一生。我愿意相信,当石牛从外漂泊回乡,从村里接纳把他作为建档立卡贫困户帮扶之日起,他就能感受到满意和快乐了。遗憾的是,这样的时光太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