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儒仕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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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茶陵古城墙城门 1962年,横跨洣水的茶陵大桥建成通车,县城对岸的老虎山渡口亦渐渐荒废 曾经的解放街是茶陵县城最为热闹的所在,如今已显得萧条 依洣水而建的茶陵古城墙

    外婆住在儒仕坪,离我家有三十里地。我于正月里去儒仕坪拜年,来回就是一趟徒步六十里的长途跋涉。

    我们先在老虎山渡口过河到县城。这时候去县城的人比平时多,有去街上放花炮的,有去看电影看戏的,还有和我们一样去走亲戚拜年的,都一律衣着崭新地出来了。河上的两只船异常忙碌,每次都坐满了人。船吃水深,河水几乎要从船舷漫进船舱来。

    船一靠岸,乘客就蜂拥而出,跳下船,踏着岸沙,爬上河堤,纷纷走进农林村。农林村到处都是菜地,地里有苤蓝胡萝卜,还有芹菜大白菜。路旁近处是房屋,远处这儿一片梨树,那儿一片枣树,枝丫正摇晃着,仿佛认出了我们夏季曾来造访捡走了暴雨中被风刮落一地的枣和梨。

    在菜畦弥望看得见古城的地方,我们横穿过一条马路,走进与护城河并行的八总街。在三总桥附近,往右转就是热闹的解放街。街上有给人民币收旧换新的银行,有成排地摆着五羊牌自行车的五金店,有在玻璃柜里摆着望远镜和发令枪以及枪用火药纸的百货商店,有把布票纸币夹住挂在铁丝线上一甩飞掠人群头顶的布匹料子店,有顾客躺在皮套扶手旋转椅里享受服务的理发店,还有摊上摆满蜜甜的甘蔗和诱人的荸荠橘子的小卖铺。街上有人放花炮,淘气胆大的男孩儿放“嘭-啪”炸响的二踢脚,“不经意”击中行人;矜持的女孩子摇晃着喷焰的呲花,眼放光芒妩媚难掩。时而还有旋着彩圈的飞蝴蝶腾空而去。各种响声此起彼伏,电光烟弹煞是惊人。

    我们亦惊亦喜地穿行在把一切声响放大拉长的解放街,来到一个丁字路口。一条坡道从河沿码头爬升上来,出现在眼前。我们在路口右转,进入洣水街,然后离开大街,进入左手边一条门牌上写着“文化街”的狭窄巷子,于是来到离巷口不远处的姑妈家。稍作停留,喝杯水,尝几块糖果,然后继续赶路,从洣江大桥的桥洞下经过,沿马伏江北岸茶陵一中院墙外一条起伏蜿蜒的小道一直走到狮子桥。

    过桥就从城关进入下东了,我们沿着一条铺着沙子的公路一直走到下东小车村。村里河边有染坊,屋外场地支着竹竿,晾晒蓝底白花的染布,空气中弥漫着染料和石灰粉混合的呛人气味。我们从一个学校门前经过,然后离开大路,走河边的一条小道。河边细柳拂岸鹊巢霸枝,河水时而哗哗作响奔滩而来,时而幽幽无声洄湾而去。

    小道经过肖家坊、枫树下和黄堂墟。我们走在田野中间朝远处望去,只见一群群素朴的房屋连檐接瓦参差错落像水墨画一般盘踞在有些雾气的河山之间。沿途经停三个青砖黛瓦的歇息亭,每隔五里就可以坐到亭子间的石凳上休息。小路还跨过两条高出地面有一米多的把河水引到茶场去的灌溉渠。当我们来到一家养了四五只大白鹅的人家门前时,我们会驻足观看一会儿。大白鹅见人过来,就警惕地鸣叫,来回走动,有的甚至把红喙长颈低沉到快贴近地面做出啄人的架势。鹅对我们远道而来的客人并不友好,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欣赏其曲项向天歌的优雅。黄堂墟是一个三日一集的墟场,巷道延伸有两里之长,两边都是店铺和住屋,中间有两三个弯折处,好像一个迷宫。赶上一四七逢墟的日子,地上就摆满了吃的用的货品,有摆在挑子里的水灵灵的新鲜蔬菜,有装在笼子里的活泼泼的本土鸡鸭,有原木新凿不上油漆的榫卯家具,有精编细织还带着竹青散发着竹香的大小竹器。来往之人熙熙攘攘,交易之声嘈杂鼎沸。

    我们在热闹的墟市和寂静的田野中穿行,时而目不暇接,时而躅然而行,即使清早出发,也要到中午时分,才能到达山环水抱的儒仕坪。

    外婆住在一个颇有年代感的带天井的屋子里,屋高门敞,五厢五进。大门前有砖垒的半人高的矮墙隔出一个小院子,里面种着菜,对面是荆棘围护,棘蓬里长着一棵树干有碗口粗、花开时极其红艳的石榴树。有一年暑假我禁不住诱惑,钻进荆棘里爬到树上摘石榴。石榴自然还没有成熟,但那挤在一块的晶莹剔透的籽粒却是让人一见难忘。小院子外是一个更大的菜园子,菜不多,草却很茂盛,绿油油招人喜欢。菜园外是一片水田,田间有两口池塘,更远处是红土覆顶、种着马尾松和油茶树的石山。近处的池塘是外婆洗菜浣衣的地方,也是黑鸭子被追急了飞去避扰的地方。远处的池塘有一面邻接一座三面峭壁浑然一体像一块大石头的小山。小山只一面呈马鞍形连接主脉。从高处俯瞰,山是狮子的搏球,池是龙王的含珠。

    我们从垄上走过,揭开竹编的挡门,从大门进入堂屋。神龛里红烛燃香,楼板下雨燕筑巢。堂屋和后厅之间有一道门,我们穿过中间的门再走几步左转,左手边是有雕花窗户的砖墙,右手边是廊柱和天井,廊道里端就是外婆家。

    我们纷纷进门,朗声叫着“外婆,给您拜年!” 外婆笑逐颜开,站在门口说:“恭喜发财,你们长命百岁!”然后忙着摆欢茶。盘子里堆满了花生、瓜子、爆米花、薯片、油炸酥根、糖霜雪枣。桌子下架着炭盆火。在我们喝水嗑瓜子的时候,外婆又去煮面条。不一会掌碗就上桌了,敞口的青花瓷大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汤面,上面还堆着油煎的荷包蛋和整煮的鸡腿。掌碗本意是给走远路的客人先垫点底,后面还有数菜一汤的正餐。但我们更喜欢面食,大块朵颐之后我们早已经吃饱了。

    我们跑到大厅里,去看那回文的雕窗,敲那发声的廊柱,爬那木质的板梯,和小伙伴在两个天井之间的坪地上跳房子和搧纸宝。头冠彤红的黑鸭子,慢慢腾腾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了,它们没有大白鹅的优雅长颈和高蹈步履,却还像绅士一样慢条斯理地度方步。于是,我们去赶它们,黑鸭子见人靠近,先是警觉,后是躲闪,最后很不情愿地扑棱着翅膀突然凌空而去。

    玩累了渴了冷了,我们就去找外婆,用炭盆火烤手,把爆米花继续装到口袋里。我们在屋子里也不安静,不是鼓捣舅舅的卷烟器,就是翻弄一个装着三节一号电池的手电筒。茶水喝着太苦涩,糖水喝着太甜腻,就把泡开的茶叶和着白糖一块嚼碎了往肚子里吞。能让我们安静的只有连环画,可外婆这儿没有,唯有墙上贴着一幅《瓦岗军开仓放粮》的彩画,义士们在这个厚墙琐窗有些昏暗的屋子里挥洒着一种痛快淋漓的济世豪情。

    傍晚时分,我们去河边挑水。洣水由南而北从官溪流到儒仕坪的东头,遇到丹霞地貌的石山就折而向西。对面属于洣江乡,都是高出地面十几米的峭壁;这边属于下东乡,都是几乎与水面平齐的沙滩。沙滩上到处都是鹅卵石,捡几块圆润的薄片打水漂最合适。河水冲到岩壁就上下翻涌,转出一个个大旋涡。经过长年累月的冲刷,岩石基底已经被刻蚀出一道道流线形的洞窝。夏天里有许多人来游泳,其中不乏放排驾船的行家里手,但都不会游到对面去冒险,大概在激流峭壁之前,善泳者也只能望而却步吧。我小时候常常想,这种奇山异水里面,难免会藏着蛟龙巨蟒,只待风驰电掣雷雨交加的时刻乘云而起龙归大海。

    我们会在儒仕坪住上一宿,第二天赶着去县城看湘剧。有时候夜里下雨,梦里恍惚听到雨滴淅淅沥沥连绵不绝地洒落到天井里,就开始担心雨一直下个不停,这样第二天就走不成了。下雨天自是留客天,但像我们这样淘气贪玩的小孩子,那时候并不懂得珍惜陪伴亲人的机会。

    几回夜阑听细雨,曾忆山石枕寒流。如今外婆不在了,我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儒仕坪了,但每到春节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外婆想起儒仕坪,仿佛依然能触碰到寒冷岑寂的日子里那份围炉而坐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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