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
那年夏天,我家承包大队部的一间厂房办起米粉加工厂。
大队部即村委会所在地,村民们习惯了大队部的叫法,便一直沿用至今。大队部由南北两排平房组成,我家的米粉加工厂在北面,同排的还有农副食品商店、卫生室、村委会办公室,南面依次是打米厂、榨油厂、铁匠铺。两排房子相对而建,中间大片空地,是村里开大会时的会场。
离开大队部,沿一条土路往东走五十米便到了村小学。我那时正在村小学上三年级。彭荣是卫生室老彭医生的儿子,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放学后,我和彭荣最喜欢去榨油厂和铁匠铺玩。
每年有几个月,榨油厂里总是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菜油醇香。那里面放着一根很粗大的木头,内部被掏空,听大人说那叫榨槽。榨油方式是古法的,其过程十分神奇而有趣。榨油前,先把油菜籽炒熟、磨碎,制成油饼。然后把油饼码到榨槽里,开口处用木头楔子楔死。一切准备就绪,才开始榨油。榨手们光着双脚,赤膊上阵,手扶头顶吊着的圆木,一边喊着号子,一边用圆木撞击木头楔子。慢慢地,金黄的菜籽油就从油饼里一滴滴溢出,最后从槽下的开口处流出来。为了看榨油,我们可以在那里待上一整天,但厂长老李头不待见我们,总嫌我们在那里碍事。
被李老头赶出来后,我们便跑到隔壁看老铁匠打铁。老铁匠六十多岁,浑身肌肉紧实。他是个很好的人,会给我们好吃的,喜欢和小孩子开玩笑。老铁匠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在部队当兵,我见过他穿军装的照片,高高瘦瘦,很是帅气。二儿子跟他学打铁,皮肤黝黑,身材高大。打铁时,他们父子俩总是光着上身,铁锤高扬,火星四溅,身上滚动着晶莹的汗珠,那真是一幅十分壮美的画面!老铁匠还有个小女儿,是大队部公认的标致姑娘,正在家等着嫁人。一天晚上,父亲在老铁匠家喝酒,母亲陪在门口乘凉聊天,我被蚊子咬了,奇痒无比,找到母亲哭诉。老铁匠女儿见后,从身上拿出花露水喷在我身上。不一会儿,我便不痒了。我那时方知,花露水不仅止痒,并且还会那么香,甚至连晚上做的梦也是香的。
花露水的事我一直不好意思告诉彭荣,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彭荣也有他的秘密。有一天课间休息时,他把我拉到学校后面,很神秘地掏出一个白色瓶子,然后倒出两粒黄色的药丸。他说那是他爸的灵丹妙药,吃后可以长得高高壮壮。他把一粒递给我,另一粒放进自己嘴里。我半信半疑地吃了下去。他问我小腹微微发热没有?我不好意思说没有,只好点了点头。那天,因为上课迟到,我俩被班主任李老师罚站许久。当晚,彭荣因偷拿药片挨了老彭医生一顿狠揍,我也被父亲狠狠训了一顿。后来,彭荣把气都洒在了李老师的宝贝女儿、同桌李华的身上。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两年后,我转学去了邻乡小学,彭荣转去镇上继续上五年级,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直至断了联系。听母亲说,彭荣高中毕业后先是去了部队,老彭医生因癌症去世后,他便从卫生员岗位上复员回家当了村医。不久,从卫校毕业的李华到村卫生室当护士,他俩便谈起了恋爱。如今,他俩一边养育着一双可爱的儿女,一边守护着全村两千多人的身体健康。
十八年前,父亲因一场意外猝然离开了我们。再后来,因为村委会搬迁,大队部被推平变成了一片农田,村小学也随之废弃。
作家迟子建说:“时光是如此可怕,时光把父亲带到了一个永远无法再回来的地方,将母亲孤零零地抛到了岸边。”但我多想继续徜徉在那样的旧时光里啊,只有这样,已故的父亲才可能复活,远去的打铁声和读书声,才会再次在记忆深处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