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 崽
我的母亲识字不多,与小山村普通客家妇女一样,特别勤快,种田种菜种花生、砍柴养猪缝缝补补,样样能干,成天闲不住,也没法闲着。在县城工厂上班的大哥每月省出工资,加上自家养的家禽与小猪卖到墟上,全家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基本有保障。但自从父亲长病,尤其是两次到长沙手术后,家里生活愈发窘迫,大哥二哥连高中都没能力供读,想来父母有说不出的苦与难。
1977年,在我入读初中的前夕,父亲病逝了。安葬完父亲,我对读书也不抱期望了。家中境况助长了三哥与妹妹的厌学,未及小学毕业就辍学了。尽管我一直成绩优秀也渴望读书,但我也懂,靠在县城工作的大哥微薄工资与队里有限的工分,我辍学也是迟早的事。母亲率先擦干眼泪,与家人商量后说,再难再苦也要让猛崽多读点书。其时,家中六个孩子只有大哥成家,弟弟才三岁,母亲决心与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也算争气,1979年我考上了全县最好的一中,两年后高考又上了重点大学分数线。高兴之余我很快冷静下来,我不想让母亲与兄嫂负担太重,填报志愿时选择了无需交纳生活费的院校,并安慰母亲说,大家都抢着报。在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没想到母亲竟然泪流满面,我想她是为我即将跳出农村而高兴,又觉得没能力让我如愿选择更好的大学而内疚。
1985年大学毕业我回株洲工作,离母亲近些避免她牵肠挂肚,也方便闲时探望她。时间一年年推移,家境也明显在好转。7年后,我有些不安分,渴望沿海更加奔腾的生活,可又怕惹母亲不高兴。知子莫如母,她见我吞吞吐吐地说着想法,竟平静说道,现在比以前生活好多了,你放心去闯吧。1992年秋我调广州工作。
定居广州后的第一年我携妻儿回老家与母亲一起过年,见到虎头虎脑的孙子,她老人家无比高兴,好吃好玩的拿不停。入夜,妻儿已熟睡,母亲在门外唤着我的小名,我应声披衣起身。看她神情是有话要说。母亲拉着我的手在小圆桌边坐下。她先询问了孩子的一些琐事,忽然她鼻子一酸泪光闪闪,要我让孩子上好学校,照看好他,别在钱财使用上为难孩子。原来是白天小孙子与她闹腾,触及她内心深处。我未能报读心仪的大学,上大学时连一双没有补丁的鞋子也找不出,上初中前没有给我照过相,这些对母亲都是难解的心结。拉着母亲的手,我一边宽慰着她,忍不住泪眼婆娑……
有几年没有回老家过年,母亲每年托人将自己种的花生带到广州,并且叮嘱要多给孙子吃,反复叨念着没打农药放心吃。渐渐地我发现她送的花生一年年小了,起初以为是天旱缺水所致,怕她误会我们嫌弃又不好明问,后来与二哥电话中聊天才得知,母亲每年坚持亲自翻土亲自种,体力难济,地翻得不够松,花生自然长得小。
2012年因公务我中秋节将在国外,便提前回老家与母亲过节。临别汽车开动向她挥手时,她突然奔了过来,我以为她有要事说,赶紧下车迎过去,她只是拉着我的手一直哭就是不说话。我承诺春节再回来看她,她才一边点头应着一边松开手。未曾想到,这竟是母子最后的话别。
2013年1月27日,勤劳善良坚忍一生的母亲不再操劳了,舍下她日夜牵挂的子子孙孙走了。当我赶到她身边时,她已不能说话了。弥留之际,四代人相聚一堂,她脸上忽然挂着微笑满脸慈光。母亲应该是放心了,子孙成长成才,生活安定无忧,她也就无需多虑了。
母亲一生,历经苦难而坚忍,心力体力都倾注在服侍久病的丈夫与养育拉扯儿女成长上,古稀之年还亲力照看多个孙子孙女,忙碌操劳毫无怨言。母亲走后很多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反观自己,对她照料上的确存在疏忽,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和前程,而疏于与她聊往事、拉家常,留下的合影也甚少。每念及此,内心愧疚无比,久久无法释怀……天下儿女,虽难守“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但用心陪伴父母应尽力做到最好。父母在,尚有来处;父母去,只剩归途。祝你踏过千重浪,在父母老去的时光,听他们把儿时慢慢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