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
睦仁巷又长又曲,依序住着二十多户人家,一家一个小院落,是真正的比邻而居。有人将古语“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改成“锅盆之声相闻,朝夕叩门往来”,男女老幼亲如一家,睦仁巷名不虚传。
住在巷子中段的金中和家,人们却很少去叩访。不是金家不欢迎,也不是金家做人有什么不检点的地方,而是他家飘袅的生漆气味儿让人望而生畏。生漆挥发性强,气味儿若触及皮肤、呼吸道和毛孔,没人不过敏,轻则皮肤奇痒,重则眼睛红肿、嗓子剧痛,俗语叫被生漆“咬”了。只有常年与之打交道的人,才无惊无险。金中和也轻易不去串门,怕衣服上的生漆气味儿冲撞了别人。
金中和六十有五,个子矮瘦,面色黑里透红,终日笑盈盈的。儿子儿媳也在本地工作,妻子五十五岁退休后,就去了儿子家“发挥余热”,做做家务,带带孙子。临走时,老妻风趣地说:“只能丢下你驻守老营,小辈子都怕这生漆气味儿,你想他们了,麻烦你大驾光临。”金中和哈哈大笑,说:“这个行当注定我只能是孤家寡人!”
金中和干的行当叫金缮。
退休前他是市博物馆修理部的技工,专门修补残缺的古瓷器,也就是民间所称的锔碗匠。把破碎的瓷器,用订书针一样的铜锔子“缝合”归原,多用于大型的器物。对于小型的瓶、碗、盏、碟,则要用金缮法。什么是金缮法?即以天然大漆为黏合剂,对破损的陶、瓷碎片进行黏接和补缺,并在接缝上敷以金粉。若是器物缺失了一块,便要打磨出一块形状契合的木胎作为骨架,用生漆黏合上去,再在木胎上涂漆灰、抹底漆、刷面漆,最后还要牢牢地贴上金箔。经过金缮后的古瓷器,别具美感,价格不菲。世界各国的博物馆,都很看重金缮这门技艺。
金中和此生金缮了多少件残破的古陶瓷器?他说:“记不清了。”
金缮离不开生漆,黏合时要掺入熟糯米粉的糨糊,还有桐油,以增加黏性。大漆不易干,不能晒,不能吹,只能阴干,还需要空气中有相当的湿度。梅雨季节是金缮的最佳时令,而其他季节,则需要在室内喷出水雾。生漆阴干的时间长,不能急,只能等待;若是要贴金箔,必须选准生漆将干未干时进行,这全靠常年训练出的眼力去判断。金中和金缮的作品,好多次参加全国博物馆的联展。一个深色小碗上黏合碎裂的金线,有如划破暗夜的闪电;浅色圆碟上的金线,宛若阳光下流淌的金色溪流;而一个小杯口补缺的不规则小块,酷似摇曳而出的一片金色枫叶……金中和说:“我不怕生漆,而是生漆怕我。”
退休前,他专心专意为公家做事,退休后息影林泉,便有不少收藏家找上门来,请他修复残缺的器物。他告诉来人:只修复真东西,不修复赝品、劣品;不能催他交货,时间短的半个月、一个月,时间长的要三个月以上;此外,价钱不会便宜,工期长,且要用真金,但绝不会狮子大开口。尽管这样,他总有接不完的活计,做不完的事。
春三月,乍雨还晴。
星期六午后,金中和仔仔细细洗了个热水澡,换了里里外外的衣服,确定身上没有生漆的气味了,出门,去访巷中的吴家和刘家。
这两家原本关系亲密,忽然间都憋着一肚子气,谁也不理谁了,就为了一个民国时官窑出产的小花瓶!
吴谨声是大型国有企业的工程师,主业优秀,业余则喜欢搞点儿收藏。刘子泉是个街办小厂的电工,很喜欢义务为邻里修理出故障的电器。两家各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常在一起玩耍,亲如兄弟。早几天,老吴的儿子小吴把一个小花瓶偷偷拿出来,给老刘的儿子小刘玩。小刘看来看去,不慎失手,瓶子落地,碎成了十几块。吴谨声心痛,花了两千元淘来的宝贝,就这么没有了,能去找刘子泉索赔吗?不能,那会招人指斥,于是,他把气出在儿子身上,用竹棍子狠打了一顿,惊天动地,一巷子的人都听见了。刘子泉也觉得儿子多事,要解对方的恨,只能把儿子好好地揍一顿!
金中和到了吴家,吴谨声很惊诧,说:“金兄,怎么说来就来了。”
“为一个小花瓶打碎了,让你们多年的友情也打碎了,我心疼。”
“我只是打了自家的儿子。”
“那不是打在老刘的心上吗?他怕对不起你,也打了儿子一顿。这两个孩子会怎么想?”
吴谨言不作声了,在自己胸口擂了一拳。
“瓷片还留着吗?”
“还留着,一片不少。”
“我来金缮一下,让它归于圆满,不,会更有价值。你信吗?”
“信。金兄,多少钱?你说!”
“哈哈,我一文不收。届时,我请你和老刘喝顿酒。你们来了,就是最好的‘工钱’。”
吴谨言说:“我糊涂啊……”
出了吴家,金中和又去了刘家。
两个月后,小花瓶修复好了。接缝处是用烧熔的金液涂抹上去的,衬着碧绿的瓷色,如同碧波上撒下的金丝网,又典雅又鲜活。
在酒桌上,三人端杯痛饮,气氛融洽。
金中和问吴谨声:“你若愿意出手,我给你找个买主,八千元没问题,行吗?”
“我不能卖!你修补了我和刘兄的裂缝,我要留存为念。”
刘子泉说:“我也要谢谢金兄的美意。来,我敬兄一杯。”
金中和说:“不如我们三人同饮,碰个杯,欢欢喜喜共度年华。”
“好!”
“干了!”
——(本篇选自聂鑫森最新小说集《书鱼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