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圣林
时挑野菜和根煮的岁月,父亲在屋后黄泥地里,挥锄掘地种下几棵桃树,结出的毛桃瘦骨嶙峋,茸毛飘飘。
地瓜南瓜和野菜野果喂不饱童年。饿得眼珠子发黄的新林哥和我爬到桃树上,一人摘一把毛桃,塞进嘴里咬一口,硬如铁石,那个涩啊,肠子都要翻出来了。
穷人家的孩子,只有读书冒尖,才能扳回脸面。新林哥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县一中读初中。每个星期天下午返校,母亲都要送到桥头,塞给他一把煮熟的蚕豆或几个土豆。有一次,我随父亲去一中看新林哥,带给他的,是一口袋刚刚摘下来的毛桃。新林哥连啃了几个,涩得眉头直打皱。
父亲说,孩子,家里生活苦,你们吃了不少苦果。发狠读书吧,等考起了包分配工作的学校,吃上国家粮了,去外面吃饱一餐清甜的桃。
不巧的是,母亲那几年头晕跌倒的毛病连连发作,天天要熬一大碗中药吃。家里5亩多田,每年收两季谷子,卖回来的钱,总是不够母亲吃药。新林哥虽然期期是年级第一名,但家里实在交不起每个月5块钱的伙食费了,只得转回老家霞阳中学走读。所幸,他还是稳居第一名,如愿考上免学费、还有生活费补贴的师范学校。
父亲也通过了县教育局的公开考试,由一名干了20来年的民办教师转为了公办。家里那几棵毛桃树,日渐苍老,最后在征地拆迁中连根推倒。
毛桃一般的苦日子推倒后,家乡那片黄土地,再次盛开桃花。随着一场攻坚战吹响集结号,一支支小分队,踏着当年红军踩过的山林,进驻村庄,在一个个桃园边安营扎寨。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桃花开。石子坝、黄沙垄、桃源洞、梨树洲、水口山,如星火燎原。
闪亮登场的炎陵黄桃,被包裹成一颗颗南方明珠,穿上二维码,搭上互联网这趟最快的高铁,从农村包围城市,迅速冲出贫困圈。
桃花四散飞,桃子压枝垂。攻坚拔寨后,摘帽仰望,酃峰下,一声声客家山歌悠悠长长:盖盖(个个)黄桃盖盖(个个)尖(漂亮)哎,远方的朋友来尝鲜嘞……从此,种黄桃,说黄桃,销黄桃,寄黄桃,送黄桃,品黄桃,拍黄桃,晒黄桃,写黄桃,成为老家炎陵干部职工和父老乡亲的经典合奏曲。
年逾七十的母亲说,往年吃毛桃,犹如服下一颗岁月熬成的药丸。如今手捧黄桃,仿佛是面对从天而降的仙桃,胖乎乎,圆溜溜,甜津津,吃过后心里清清爽爽。黄桃成了母亲最爱吃的开心果,母亲心情连连升级,气色转好,头晕跌倒的老毛病也奇迹般止住了。
蒸桃花酒,晒黄桃干,唱黄桃山歌,母亲又开始忙活起来。父亲也挥毫助兴,在木门上张贴桃联:“黄沙垄黄土育黄桃”“青石岗青山养青春”“回龙仙踪”。
奋战在政法一线的新林哥,来回奔走在对口联系村的乡间小路上。日复一日的“白+黑”“5+2”,把浑身的精气神直至血和肉透支得所剩无几。一次次腹部绞痛后,才发现自己已是肝癌晚晚期,完全错失动手术和做化疗的时机。
在新林哥病重休养期间,刚脱贫的村民老李捉了一只土鸭赶到医院。一见面老李就说:“谭书记,今年我家黄桃挂果估计有万把斤。我按你的建议,在桃园里养了几十只鸡鸭,今天捉一只土鸭给你,可以炖着补补身子。”说着又掏出100块钱,要表示点心意。
新林哥强忍着肿瘤引发的高烧阵痛,起身坐起来,接过老李的100块钱,随即又从包里拿出100块钱,一起塞在老李手里说:“我们结为亲戚也有几年了。你送的土鸭,我收下了。我送给你的两百块钱,你也要收下。亲戚之间礼尚往来嘛,是不是?”“是是是,谭书记,黄桃马上就可以采摘了,你一定要来我家吃黄桃啊。”有点木讷的老李接过钱,噙着泪水说。“放心,我出院了就会来。”
望着新林哥骨瘦如柴的身子和不太自然的笑脸,老李隐隐感觉到,这个承诺看样子很难兑现了。
临终之际,新林哥拽住父母亲苍老如桃树皮的手,使劲做了一个“T”字手势,呼吸戛然而止,52岁的年龄散落一地。他牵挂的是“桃”,他担心自己走了以后,农户家里的黄桃要是没及时销出去,会影响收成。
白发人送黑发人,黄桃树下添忠魂。新林哥葬回了老家回龙仙。笔架峰脚下,新林哥长眠安息,从此可以遥望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洣水河畔,遥望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的那村那户……桃花潭水,兄弟情深。已在省城奔波20多年的我,把老朋友新面孔一一搜索整理后,建了一个名为“桃渊明”的微信群,让新林哥生命最后一刻还在牵挂的贫困户家的黄桃,即摘即寄,走出世外桃源一样的山窝,发往北京、上海、长沙等地的大街小巷。
身边的朋友,朋友的朋友,有的工会购买黄桃,发放给员工。有的企业出资购买黄桃,送给防疫一线的白衣战士,让爱心碰撞仁心,让更多的人为舌尖上的炎陵黄桃点赞。
黄桃不言。当一个个微信红包,发送到大山深处黄桃农户的手中,当一个个远方的朋友,循着黄桃的味道,前往家乡炎陵祭祖赏绿、吸氧沐阳,我在心底默默地告诉新林哥,一定会兑现你未了的桃心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