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灰色的,雨,不停地下着。邻居和亲人们在家门口摆上一挂鞭炮,点燃,迎游子归家。鞭炮声此起彼伏,哥哥抱着大伯的骨灰盒,回到了大伯18岁时离开的故乡。
年近七十的伯母一身黑衣,头上白发丛生,哭得稀里哗啦。我哽咽地叫了她一声,上前搀扶住她踉跄的身体,伯母向我哭诉道:“洁妹子,你大伯走了哎,我留不住他,他在ICU病房住了4个月,还是留不住……”我别过头,泪眼朦胧,不忍细听,40多年相濡以沫的夫妻,一个先走,留在人世间的那个人,终是最难过的。
奶奶老屋的门口,摆上一张方桌,大伯的相片摆在桌子上,他还是一如往常地爽朗笑着,仿佛在屋子里,他的大嗓门还能随时响起,仿佛他只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而其他一切照旧。
父亲一家兄妹5个,大伯是长兄。5个孩子都取一个“家”字,后面那个字依次为“有良田万担”,可那个年代哪有什么“良田万担”,有的只是清苦的生活。大伯14岁就辍学在家,和爷爷、奶奶一起在田间劳作,挑起生活的重担。虽然缺吃少穿,大伯却长得高大魁梧,1米8的个子,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在他18岁的时候,他幸运地通过招工到了浏阳,成了一名工人,从此离开了乡村。
在城里安了家,大伯还是经常回乡下,一回来,就不闲着,帮奶奶的水缸挑满水,在农田里做农活,处处都能听到他的大嗓门。有时候,大伯挑水累了,便会坐在老屋大门口歇息,叫我:“洁妹子,来来来,帮我捶下背。”伴着大伯爽朗地笑声,我挥着小小的拳头用力力地捶啊捶。每次大伯回城后,奶奶都会给拿出一些糖果、糕点,分给我们小孩子,悄悄地说:“你大伯从城里带给我的。”她的眼里含着笑,觉得大伯带给她的东西,都是世界上的好东西。我们把糖含在嘴里,觉得很甜很甜,翘首盼着大伯下次回乡的日子。
后来,父亲也带我们家搬离了小山村。这么多年,我在外求学、工作、成家,与大伯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大伯一生辛劳,好不容易到了清闲的晚年,却备受病痛的折磨。2019年12月的时候,他已经病得极重,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有时认识人,有时不认识。去医院看到他,原本那么高大的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瘦得不成样子,竟是小小地萎缩了下去,吃饭只能喂流食,当下看得心里极酸楚,红了眼眶。伯母俯下身子,在他耳边告诉他:“洁妹子来看你了,你认得不?”他用费力的声音回答:“认得,长得蛮漂亮的这个妹子。”伯母欣慰地笑了:“还认得出你们。”在回来的路上想,难道大伯听成了我姐?我姐才是从小别人眼中最好看的妹子,我一直都是那个普通平凡的妹子啊!后来又想,也可能在每个慈祥的长辈眼里,每个晚辈都是好看的,像孩子时候的容颜未变。
没想到,这是他在人世间清醒时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大伯是在2020年3月6日早上走的,我刚好没在城市里,没有去见到他最后一面。下午回到城市再打电话,得知,还在疫情特殊时期的丧事,要尽快简办。上午,大伯就已经化成了一团青灰。
“勤勤恳恳,一世节俭,不贪享受,一生奉献,含辛茹苦,终得田园,万语千言,心中哀思,直到永远……”看到哥哥写给大伯的祭文,泪一遍遍地掉落,来不及,一切都来不及。
大伯生前有交代,离开后,骨灰要送回到故乡,回到他离开多年的土地。按照乡村习俗,哥哥在路边上给他烧了纸屋。薄薄的纸屋被火光点燃,纸屋烧后的灰烬,飘到路边上田地里,那里金黄色的油菜花在大片大片的盛开。
可是,在这个春天里,大伯再也不能够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