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圣林
“不得了,老水牛跌倒在坑里了。”冬日的傍晚,寒气入背。父亲劈完柴刚进屋,老胡和金来满嗲就急匆匆赶了过来。
“是跌在烂泥湖里吗?”父亲松了松腰间系着的白毛巾。
“不是。就是枫树坳脚下那个深水坑。老水牛四脚一软,身子歪下去,就起不了身。”金来满嗲一脸无奈。
我跟着父亲火急火燎赶到枫树坳,只见老水牛瘫倒在坑里,头部斜靠在土堆上,奄奄一息。
夜幕降临,寒气越来越沉。经过一番合计,由金来满嗲往前拉扯牛鼻子,老胡用长木棍撬动水牛身子,逼它发力起身。
“你用力抽它!”老胡对父亲说。父亲举起一根拇指粗的小木棍,顿了顿,又放下,他索性解开腰上那条一米多长的白毛巾,对着老水牛挥舞着。
受到刺激的老水牛眼睛发红,喘着粗气,挣扎着挪动了几下,很快又恢复原状。
“看样子,老水牛气数已绝,熬不过了。”老胡摇摇头。
“没得牛犁田耙田了,明年开春不晓得怎么搞,唉!”金来满嗲屋里五口人,分了六亩多双季稻,田都在高坎上,犁田机根本上不去。
“实在不行,只能用锄头挖、田铲刨。”父亲说。其实,我们屋里更愁,劳力少,母亲常年吃药,年年超支,哪有钱去叫犁田机耕田。
老水牛是头公牛,壮年时四条腿像四根柱子,支撑着一副上千斤的皮囊,牛蹄子踏到哪里,哪里就沉下去几分。扫把一样的牛尾巴一甩,蚊蝇拍死一片。
不过它也确实生就了一副牛脾气,你要是顺着它,每天赏它一捆丝茅草,热天让它在烂泥田里打几个滚子,一天犁个四五亩田不在话下。倘若犟着搞,它就会翻脸发飙。
有一天晌午,热浪滚滚,田里的水晒得烧脚,正生大师傅来到柳树蔸下,准备牵水牛去犁田,这厮恰好躺在水湖里凉爽着,正生拽着牛鼻绳,大声吆喝,它却死赖着不肯起身。
正生也是个老把式了,哪里容得畜生跟主人叫板,顺手朝水牛的面部甩了一鞭子,想给它个下马威。
谁料,挨了皮肉之苦的水牛,觉得受了奇耻大辱一样,呼啸而起,一头顶了过去,毫无防备的正生,只听得胸部咔咔咔直响,几根肋骨折笋一样断成了两截。浑身散了架的正生,在医院躺了一年多才下床。
实打实说,老水牛也是劳苦命。回龙乡搞集体生产二十几年,老水牛就像一部大马力拖拉机,朝耕露,暮耕月,在草籽花间、稻秆铺满的田野里,来回穿梭。
如今,它已是皮糙肉茧,鬃毛脱落,干起活来也是打了五六折,偶尔还闯点小祸,要么是顶翻篱笆,偷吃一顿青菜萝卜,要么是把迎面而来的路人挤倒在路坎下。
大家伙一谈及老水牛,就嫌狗屎样地吐槽。
要分田到户了,回龙乡组上三十几户人家,十几条耕牛,只能抓阄分配,家家最怕的就是分到老水牛。结果是,老胡、金来和父亲三个老实人,中彩票一样抓着了老水牛的阄。
“没得办法了,只能让老水牛就地归天了。”夜色越来越浓,老胡叹了一口气说。
老牛还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夕阳。父亲摊开那条白毛巾,小心翼翼地缠在老水牛角上,让它静静地等待谢幕告终。
白毛巾是白喜事用品,村上哪家老了人,主家就会给参加葬礼的亲戚朋友每人发一条,擦汗,擦泪,擦晦气。特别是抬棺出殡上山的八大力士,都会用一条白毛巾扎紧腰杆,防止在拐弯爬坳时扭伤筋骨。所以,村里每去世一个人,家里就会增添一条白毛巾,男人们平素抬树担谷做重体力活,白毛巾也可以派上用场。
我和金来满嗲拾掇了一把杂柴,在老水牛身边烧起一堆旺火。金来满嗲说,水牛的先祖其实是仙牛,会开口说话。犁田耕地时,经常和主人讨价还价,争论不休。王母娘娘为了制伏它,索性用一条白毛巾在它的脖子上缠了两圈。
此后,水牛再也无法说话,只会发出“嗯嗯嗯”的叫唤声。直到如今,世间所有的水牛,脖子上都神奇地长有两道白色的毛。
金来满嗲讲完故事,打了个寒噤,顺手拈起一根烧红的小树枝,点着了烟斗,用力抽了几大口,接着就是一阵阵咳嗽,呛出来的眼泪,滴落在老水牛的鼻子上。
凌晨1点钟的样子,老水牛嘶哑着喉咙“哞”了一声,头部缓缓地垂了下去,在柴火的微光里,闭合了眼睛。父亲拿起白毛巾,轻轻地擦去老水牛眼角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