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 宁
《城堡之外》是坐在黄昏里写成的。
无数个黄昏来临之际,我续上先天的文字,小说中的人物一个又一个立在了我面前,我与他们在我构建的世界里一起生活,与心仪的人相爱相惜,与万物悲喜。故事扑面而来,场景不断切换,有那么一瞬间,我穿越时空,思绪飞扬。我完全被他们控制了。键盘的啪啪声,有急有缓。得意忘形时,抬眼会看到窗外的万家灯火,或是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报社上晚班的人到岗了。这个时候我会下意识地来个急刹车,告诉自己要回家了。不能拼命,慢慢写。于是,我通常在八点左右收了笔,一脸茫然地走进夜色。
回家弄点吃的,安抚一下饥饿的胃,便牵着九妮往神农湖赶。有时刮风下雨,想偷个懒不出门了,可是小东西瞪起滚圆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就觉得我欠了它的。在这世上,欠谁的也不能欠一条狗的。我义无反顾地拿起狗绳,它走在前面,不容置疑地往神农湖里走。这个时候,就觉得是它在遛我。它带着我横过行人道,走过一小段马路,然后,置身在葱茏草木中。几乎每天绕湖走一万步,迎面走来的人,倏忽间就擦肩而过。很多时候,我只是走着,我所有心思停在了我的小说里,不知道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灵魂出窍。
说起来,我是个慢性子,每天只写那么一点,可是写着写着,那些散开了的人物与铺垫,冥冥之中要有自己的归处,乃至于我特别珍惜我的每一个黄昏。都不记得是在哪个会场,单位领导的一个调侃,把思绪游移在外的我攥了回来,我惊讶自己彻底出局了。领导说,我们有的人,太没出息了,过个年,一餐饭都没混到。领导好像是在故意说我,我在这年,真的就没有混到一餐年饭。我在别人忙过年的时候,我忙着我的小说结尾。我焦虑迷茫,深度恍惚,那些人那些事,都在那儿等我安放。那些悬念那些悲欢,用看似常人的逻辑,惊天动地,又不忍过分打扰。我情绪奔腾又小心翼翼,我看到了结局,试图想用最好的方式来表达。
腊月二十九的黄昏,我还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尾声在某个场景里迂回,我得用文字把这些气息定格下来。我忙得一塌糊涂。电话在这时响起,大姐喊我回家吃饭。忽然就回到现实世界,母亲在这年走了,居然还有人喊我回家吃饭,看电脑屏幕的眼睛花了。保存好敲打的东西,我在寒冷的暮色里看到了浓浓年味。日子里有了节庆,人在时光里亦步亦趋,走着走着又是一年。其实,我也不是没人喊吃饭,只是别人的喊声还没发出,我就拒绝了,我的拒绝是舍不得浪费这些黄昏。如果你是我的朋友,我曾在某个黄昏与你一起吃饭,那我是真把你当朋友了。我的黄昏,是我写作的时刻,我情愿在电脑前发呆冥想,也不想浪费在饭局上。
从没想过要写长篇,总觉得那是个巨大的工程,我怕自己能量不够,吼不住。可是每回遇到阎真老师,他就跟我说,写小说的,不写个长篇,那就不是写小说的。我找出各种理由把话怼了回去,说无所谓是不是,反正是写着玩。又或者,我会矫情地说,不想把自己满头青丝写成缕缕白发。阎真老师通常笑而不答,而一答又宛若在宣布真理。比如,他说,只有长篇,才有生命力。这些谈话好像都是在会议自助餐时进行的。次数多了,有那么一根弦被拨动了。试试吧,也许可以做到。我在心里跟自己说。写作是要大片时间的,我还在职场,还有各种社会虚职,几乎每天都有召唤,要你干吗干吗,谁都可以指挥你。要给自己挤下时间,唯一要做的,就是要拉下脸面懂得拒绝。远离一些无意义的活动,你才有自我,才有自己的时间。
于是,我看中了一天中的黄昏时段。人的怪毛病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一整天,我常常都是昏昏沉沉的,明明眼睛看着对方,眼神却游移到千里之外。一些思绪只有在黄昏时分才清醒过来,目光才可以穿透浓雾去看人看事。这可能与我的工作有关,多年来,我都是在下午时段看稿子,看到黄昏的时候,人就安静了,面前的世界忽然辽阔,我磕磕绊绊深陷其中。
小说也是从黄昏开始的。在一个叫古罗村的山坡上,一个叫蓝青林的女子坐在一棵楸树下,对着一座荒芜的城堡发呆,这个城堡叫楸树坡城堡。序幕徐徐拉开,人物在故事里从容出场,仿佛这些人这些事并不是我写出来的,天地初开,他们老早就在那儿存在着,我只是用最笨拙的语言进行陈述。就像陶少鸿老师跟我说的,写长篇,不着急,每天写千把字。是啊,除了乡村,还有城市,一个我熟悉却又是虚拟的叫枫城的城市,它被湘江环绕,曾经是新中国的工业重镇,最后笔尖停在了后工业生态文明上,这里有建设者奋斗后的惶惑与迷茫,更有现实的凛冽与悲情。人的故事在小说里铺陈开来,家族里跌宕起伏的命运正在演绎,从北方到南方,从年少到暮年,我灵魂附体般跟随他们。他们在当下生活里扣紧时代脉搏,人是独立的个体,但个体生命又总是会被时代裹挟,身在其中,谁都躲不过。她们都是美好的女子,蓝青林、郁寒雨、沐上川、麦含芳,她们在世间带着自己的执念行走,扑面而来的各类绳索绊住了脚步,外界的伤害内心的挣扎纠结成一团乱麻,泪水、伤痛与朝前奔跑的日子在一个个生命里上演,尔后落幕,我用文字穿针引线,试图立体这个世界与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随着几条主线,大历史与大风云都在各色普通平凡的日常中再现,小说以当代人的现实生活作为中间点,往上溯源,父辈们的、祖辈们的人生经历及时代变迁,虽然已经用一种传奇来传说了,而时间终将会磨灭许多过去存在的人与物,一些传说必定渐行渐远,最后模模糊糊,像是不曾存在过。而小说的目的是要拉回这些存在,还原一些生活以及安放他们灵魂的特殊方式。
四年的黄昏,我在《城堡之外》中踽踽独行。一些夏日的黄昏,耳朵里有窗外打篮球的嘶喊以及广场舞的音乐,周遭的蚊虫防不胜防,而冬天的黄昏,寒凉裹上薄冰,脚趾头的痛感催促着我的手指,一下一下去敲击键盘,我不知道我这般敲击的意义,却莫名地坚持着。当然,会忍不住看一下字数,字数不到十万时,眼前一片空茫,脚踩在地上是虚幻的。熬过秋天与冬天,字数又多了一点,心里似乎铺上了一块长满庄稼的土地,但我不知边界在哪,直至在某个黄昏,我忽然发现字数升到了二十万,我才松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最初起笔时是冲动,觉得自己有好多东西要表达,到最后陷入一种恍惚,得把小说里放出去的人一个一个找回来,还得把在一些场景里挖下的坑一个一个填上,如此这般做完,小说也就结尾了。
落笔至此,我得给自己打个广告,这绝对是一本好读的小说,不信你读一读,拿上了,肯定就放不下。这是无数个黄昏终结后,我走在浓浓夜色里,头顶上的星星与月亮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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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株洲市作协主席。致力于小说创作,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作品200余万字,已出版小说集《忙来忙去》《麻将》《纸牌》和散文集《今夜有约》《流逝的花样年华》《讲述》等。